第一百五十三章 王寂(上)
处理完唐、刘二府的事情, 朝堂上有一瞬间的静默。今日的陛下十分陌生, 和从前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对许多事情都不发一言的陛下不一样。众大臣有些意外, 但他们一想便也想通了, 陛下这是亲政了,想要立威了。
负责传天子话的中常侍高沐恩问过两遍“诸臣可还有事上奏”,下边的臣子们都有些犹豫,帝王已亮了龙爪, 如今谁去都会撞上,他们不是很想做这个蠢兔子。
可是某些事情却也不能再拖了,太尉本已安排了人去参卫初宴的,不能再多给卫初宴时间, 否则等她将事情妥善地布置好了, 他还参得动她?
静悄悄的大殿, 众人的呼吸声依稀可闻,高沐恩问了两遍没人,要请帝王下朝时, 太尉于人群中轻咳了一声, 这声音传入赵寂的耳中, 令她略微有些不喜。
然后便有人站出来了, 是御史阎巧,她参的便是卫初宴了。
“启奏陛下,微臣要参一人。”
“哦?你要参谁?”
“微臣要参的便是卫初宴卫大人。”
阎巧说罢,赵寂微微坐直了身体,这时阎巧递上了折子, 赵寂却随意一挥手,令那传折子的小太监捧着折子躬身站在了一旁:“你且详细说来。”
帝王暗含威严的声音传来,龙目似乎也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阎巧这时才明白了方才唐、刘二位大人所承受的压力,她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手上笏板上的小字,这才冷静道:“卫初宴所犯有二。一则,她身为北军统领却无故离职两年,这两年中未曾管过北军一丝半豪,如此的玩忽职守,当是渎职大罪!二则,她昨日一回北军,便擅自带领兵士出营,原本昨日应当是操练日,她不督促练兵也便罢了,还带头将兵士引到官员家中吃喝,且是强吃白食,有宁府门前一街的人为证,此举既是对陛下所给官职的亵渎,亦是对百姓的搅扰,因私废公至此,望陛下明鉴!”
随着阎巧的参奏,不少大臣皆做出了赞同的模样,只是方才陛下才刚斥责过在朝堂上失仪的臣子,这些人即便想要做出大规模的声讨,也是不敢的,他们都不敢往卫初宴那里看。
赵寂便顺理成章地将目光落在了卫初宴身上:“卫卿,她说的可是事实?”
卫初宴于是站出来,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殿中央阎巧的身边,朗声道:“启禀陛下,她说的有五分是真的。”
她的话令阎巧对她怒目而视,群臣也在此时有了点小小的私语,这些是朝堂上常有的议论,赵寂睁只眼闭只眼便掠过了,只是做出十分有兴趣的模样,问道:“那么哪五分是真的,哪五分又是假的?你与众臣详细说来。”
皇帝说到这里,已经隐约现出了偏颇的意味了,否则像是这种在金殿之上被参的,一般说来哪还有自辩的份?皆是看证据说话的。但陛下便这样问了,而且看样子,她是十分信任卫初宴的,竟像是打算让她轻飘飘地挣脱了这两项罪名。
太尉一派的人便站不住了,有人出列道:“陛下,臣曾听闻,卫大人舌灿莲花,极是善辩,今日之事本有铁证,又何须听这等善辩之人再说些什么?她的一人说辞,却难道还比阎巧大人方才呈上去的证据更加真实吗?”
赵寂道:“你这是在质疑朕?”
这臣子急忙说不敢。
赵寂又道:“阎巧只是说了几句,并未拿出什么证据来,你又为何如此笃定此事有铁证的?”
这臣子被她问的直冒冷汗,铁证?铁证自是有的!便是在方才阎巧呈上去的那折子里,可是方才陛下连翻都未曾翻开,他此时若是指出,岂不承认了他和阎巧私下有交?臣子私下里联合起来弹劾大臣,这是结党的大罪!他根本不敢说!
眼见这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赵寂冷笑一声,以信口胡言、冲撞帝王为由,着人将他拖下殿去,没人敢为他出头。
他本就是为了不咬死洁党的罪名才不为自己辩解的,若是他们这些人站出来,被帝王顺带着摸了出来,才更是损失惨重。
人被拖出去了,想必今后也再没有上朝的机会了,太尉在人群中,偏开头叹了一声。
赵寂看着他们更老实了一点,语气也缓和了下来:“诸位爱卿,这天底下有只给人被告、却不给人申辩的道理吗?”
她这一问,令得大家一时语塞,她又紧接着道:“况阎、卫二位爱卿今日都在这朝堂之上,我听了闫爱卿的禀奏,再来听一听卫卿的,难道便像是方才那逆臣说的那般,是多此一举、是给她机会蒙蔽我的双眼吗?”
众臣一个接一个地摇了头,但还有一些人没有表态,赵寂又加重了话音:“还是说,你们觉得你们的皇帝陛下,便是一个如此容易被臣子的三言两语便蒙蔽的昏君呢?”
这话说的可太重了,一瞬间,朝上的大臣都跪了下来,连呼“不敢”,为表忠心,又说了好几声“陛下圣明”。
此时除了太尉的亲信,其他的那些人都反而在心中盼着卫初宴出声了,快让她出声,先叫他们过了陛下的这阵气才好!
赵寂这才又让他们起来,笑着看向卫初宴,眼中似乎有些得意,似乎想要卫初宴夸夸她,和方才那个喜怒无常的帝王是两个人一般。
“你开始说吧,卫卿。”
赵寂唤其他大臣时,都有个“爱”字,可群臣听来,反倒是她唤“卫卿”时更宠爱一些,简单的两个字,被陛下念着时,却好似有一股难言的亲昵在里头。许多人因此在心里叹息,这位果真是天子近臣,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的事情她要如何圆过去。
现在已经没人觉得天子会治卫初宴的罪了,他们只在乎卫初宴会不会给他们、也给陛下留个面儿,将事情圆的漂亮一点,可等到这位大人真正开始说话,他们才发现,自己仍是低估了这位大人。
她何止是能圆的漂亮?她简直将自己给摘的干干净净、甚至还让自己从罪臣变成了功臣!
卫初宴是这般说的:“虽说身在其位便要谋其职,我做了这北军的统领,便理应为陛下管理好北军,然世间诸事皆有特例,我做这北军统领,是为陛下、是为我大齐在做,而我忽然离开两年,却也是为了陛下、为了大齐。”
她的话令众臣一片哗然,有几个胆大的,不禁看向了陛下,见到陛下仍然含笑看着下方,无一丝意外的模样,这些人才又悄悄地低下了头,只是心中的大浪一时半会儿是消不掉了。
而还有少数几个明白人,碧如左相这样的,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声地说了句:“果然。”
“卫卿所言非虚。两年前,山陵崩时,太后过度伤怀,身子眼见一日差过一日。那时太医向朕提议,请太后去南边行宫静养,这样有益于她老人家的恢复”,卫初宴起了个头,赵寂便默契地为她解释起来:“然,当时朕刚即位,宫中不能没有太后,朕与母后商量了,才让卫初宴秘密护送她去南方,而直到一年前,朝野安定了,朕才将太后出宫养病的消息公布。因此,卫卿先前说她是为了朕、为了大齐,此话是半点不虚的。太后之事,是否是朕之事,是否是一国大事?”
臣子们的脸色皆变了,只得连连应诺。
赵寂继续笑道:“因此卫卿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她肩扛了太后两年的安全、好生护着太后养好了病,这才回到长安。如此忠心与可靠,朕是要赏赐于她的。”
她这番说的漂亮又没给人留下商量的余地,只是做了决定之后的告知,偏生帝王金口玉言、卫初宴又着实该赏,众臣也就没有异议。
只有太尉还不甘心,他是不能容忍一个天子近臣将手伸到军中的,尤其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更令他对卫初宴深深忌惮着。当下他也不避嫌了,而是亲自发问道:“卫大人的确有功,但她昨日之事又如何解释?陛下,有赏也得有罚!”
整个朝堂,敢如此跟帝王说话的不过是三公而已,对于太尉这等的辅政大臣,便是连赵寂也不能大声呵斥,卫初宴很清楚这一点,却担心赵寂因年少气盛而做下错事来,正想给她一点暗示,却触及了赵寂依然含笑的狐狸眼眸,她怔了一怔。
卫初宴眼中的帝王似乎没有半点生气,她极耐心地等太尉把话说完,这才道:“太尉教导的是,我自是赏罚分明的,但也得清楚明白地确定她得被罚,是不是?卫卿,你方才只说了第一件事,那么第二件事,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再给人打断的机会,卫初宴立刻接道:“臣方才说阎大人说对了五分。不错,昨日的确是练兵日,昨日臣也确然带着兵卒出了营,去了官员家中吃饭。但,这却不是阎大人说的因公废私、也非对百姓的搅扰,更不是对陛下所给职位的亵渎。”
“哦?此中还有隐情?那你细细说来。”
卫初宴便将她回北军后的见闻说了出来,说到北军此时的懒散时,还有些大臣不相信,等到她说起有人敢在军中私设赌场、而她正是带着人去宁家清理门户的,就更是有直脑筋质疑道:“军中设赌何等大的罪名!除非你说的宁校尉是不想要她的九族了!卫大人,你可不能为了脱罪将莫须有的罪名加到他人身上啊。”
卫初宴从容道:“我既说了,便绝不会拿不出证据,赌场一应物什如今还在北军库房存着,开设赌场的那些人则已被我送到了大理寺,想必此刻已出了审理结果了。”
杨瑞华脱口而出:“你送了人到大理寺?”
卫初宴点一点头。这位大理寺少卿却很震惊似的:“可我并未听闻啊。”
自是不会听闻的,这位杨大人性格如此耿直,也不会在大理寺安插眼线,她是直接将人交给侯永的,杨瑞华又如何能够知道?不过,左放大人定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