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枣红色的快马踏崩山路碎石,一路从山上飞驰而下。
沿路已然可以看到起了烟的人家。茅草屋前尚还留着端午挂上去的菖蒲和艾草,圆滚滚的李子被主人用竹筐成筐地堆在路边上,成群的家禽扭着小碎步垫着脚想要往筐里探,可因为筐沿太高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得嘴,一个不稳竟然把一筐的鲜红的鸡血李扑倒在路上。
家禽们:“……”
趴在屋檐上对下面这场混乱的杂纹家猫冷眼观察,大抵是觉得这群蠢货们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接着闭眼午憩时,爪子下边就传来地面震动的颤抖。
这时那排枣红的马蹄纷沓而至,立马便把滚到了正道上的李子踩了个粉碎,梅红的汁液散开,惊起一众鸡鸭鹅们连连扑腾着翅膀逃窜开来。
——只是可惜了那筐天降无妄之灾的李子。
很快,来人连人带马就越过了好几个这样零散的村落,经过了老长时间的奔波之后,一群人终于在面前的悬崖前勒紧了缰绳。
“过了这铁索桥就是飞龙寨了,”之前那个苗装汉子伸手一指,“我哥现在应该还在巡山,等我们到寨上的时候他应该刚好就回来了。”
龙家二把手大名龙征文,是龙家现今当家龙征武的胞弟。兄弟二人自幼感情深厚不分你我,后来龙家几乎满门被陆坤斩杀,两人更是立誓要宰了那陆坤满门。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好不容易重新在南疆站稳了脚跟,也慢慢跟朝廷里的幼帝接触了起来。
此次龙征文牵头带着蓝田将军的人去机关城拿药,没想到就在半路被夏云截胡,细问之下,竟然是从朝廷来的友军,登时只留下几个运货的家臣心腹,而他和蓝家军的副将立即带着夏云等人折回龙家寨。
“这东西也配叫桥?”夏云盯着那悬在两座山头不及腕口粗的单根铁索,声音难免提高了几度,一脸不可置信。
这就跟小铁索,连个踏脚的木板都没有,顶多是根“铁绳”!
“南疆山高地险,多得是这样的危岩耸石。山中之人早就走惯了羊肠险道,这只是简单的防防不懂事的普通外人罢了。”
先前那贼首瞥见夏云的大惊小怪表情,觉得传说中的木之未免太过名不副实,如若不是先前的那次打斗确实让他觉察到棘手,他定然是不会将眼前这个看起来没个正形的少女同传说以久的那位“沉默寡言”的名号联系在一起。
“真正有事相求能找到龙家寨的,多都是世世代代久居此地或者从外面进来身怀武技之人,自然是不惧这种铁索的。”
该说是谣言惑人呢,还是这位城府够深呢?
“沙副将军,您这说话阴阳怪气的是在挤兑谁呢。”夏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她这路上就没对这个叫沙显仁的副将看上眼。
谁叫这厮出场的形象着实在太差,竟然化身贼匪抢劫,就算龙征文对此的解释是:“因为蓝田将军率着一众残兵把死人谷里面流窜的贼匪全部收编了,再加上与朝廷断了联系,龙家寨就算有心援助也没法照顾这么大部队的伙食,是以沙副将就打起了南来北往富家大贾的主意——反正现在这个年头有钱人身上没几个是干净的。”
难怪夏云走山路的时候还在思忖为何传说中的山贼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不过即便这样,也丝毫打动不了夏云对这人的第一印象。
落草为寇,强抢百姓,虽说是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号,但本质还是为世人所不耻的。
让她想起来十几年前的自己。
自诩的正义,自诩的游侠,满口的替天行道,说白了就是逞自己的一时之快。
小时候的夏云一直都相信自己劫富济贫是正义,是天道。但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富人是否就真的该理所应当的被偷被抢——这世上多得是勤勤恳恳省吃俭用才勉强积攒了几分薄财的发迹之人,也多的是犯了吃喝嫖赌混家道中落的混吃等死之辈,若是因为有钱便应该遭无妄之灾,那未免太过贻笑大方了。
即便是真的不法之徒骗得了家财万贯,也轮不到这些所谓的游侠替天行道。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罪恶应该得到制裁,但从来不应该通过游离在法律之外的正义。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夏云她也一直都清楚的明白,乱世之中,没有王法。而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中的复杂得多,所谓的非黑即白,只是话本里边看看便过的笑话罢了。
“喂,姓沙的。”夏云飞身下马,走了几步来到悬崖边上,看着从四面八方汇聚在铁索下奔腾的澜微涧,冷不丁地问出声,“蓝田将军知道这救命的钱财是抢来的吗?”
沙显仁摇了摇头,讥讽地沉声道,“军令如山,将军是忠义之辈,宁肯饿死也不愿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若是知道,定然军法处置。”
“将军是明晃晃的刀刃,从不犹豫,从不回头,要不然你凭什么以为弟兄们死乞白赖地愿意来到着蛇虫遍生之地?”沙显仁眯起眼睛,“我们只承认他担当得起将军这个名号,但是,队伍里面也需要替他们扫尾的人。太过刚烈的性子只适合率兵勇往直前,这支部队里边,需要有人甘当刀背。”
夏云把视线从下面奔腾的江水移开,没有直视沙显仁的眼睛,亦没有对他这番“慷慨陈词”做任何评价。
丁帆和其他镖局里的人亦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本来是想跟来找到镖银的,只是之前因着夏云这层关系才没大打出手,不过一路也是和沙显仁相看两生厌。这一路下来也算是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在家国大义和镖局的言出必行之间更是两难。
哪有什么对错?
只有三岁小儿才会有对错之分。
夏云自觉已经把明里暗里的信息都传达给了丁帆,把“寻镖与否”的纠结丢给了镖局的大当家,转头对着乔大小姐扯开一丝淡淡的笑意,
“之前问龙征文也说了,从京城来这儿安家的乔府就离龙家寨不远,两三天脚程就到了。就按咱商量好的来,先去龙家歇一晚,明天就把你送回乔家……至于欠你的银子……你若是还有点良心就应该明白这一路我救了你多少条命……之后咱之间就生意就两清了,明白?”
乔大小姐点点头。
夏云朝龙征文递了个神色,示意他和其他人先走。
“马怎么办?”乔安月出声问道。
“就留着,这马被驯熟了,不会跑的。”龙征文已经率先踏在了铁索之上,他的脚步稳稳当当,铁索只在刚开始地时候左右晃荡了两下便不做动弹,不多时便走飞身到了对面的悬崖边上。
镖局等人和沙显仁也紧跟其后,不一会儿就留下了夏云和乔安月两个人。
“……”夏云盯着乔大小姐看了好久,垫着脚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差,最终还是放弃了背人过铁索的想法。
她冷不丁地伸手圈出乔大小姐的腰,下巴刚好抵在乔安月的肩膀上。对方的体香登时扑鼻而来,夏云不由得耳垂泛红。
“抱紧了。”平日里话唠的她只干巴巴扔下三个字。
乔安月乖乖地反抱回去,双手还不忘往夏云的腰间一探——果然,兵符已经不知被她何时收回在怀中。
琥珀色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失望。
夏云揽着乔安月,内力运转,纵身上了铁索。
两个人的重量把铁索往下压出一个巨大的弧度,底下重新汇聚在一起的澜微涧冲上岩壁飞溅上来的水滴似乎擦着脚底点过。乔安月眼尖地瞥见流水边上长相奇特的植被,心跳蓦然加快。
白毛芦,苦,微寒。叶锯齿状,白边,绿茎,长不过一指。内用适量。可熬汤食之,入汤者,无色无味,可乱心智。
长于南疆,生于忘川,轻则忘情,重可离魂,故又名——
断肠。
“怕高?”乔安月突然加速的心跳没有逃过夏云的感知,何况两人现在彼此相拥,那心跳声简直就是揪着夏云的耳朵灌下去的。她只当是乔大小姐没像这样走过,难得地出声转移乔大小姐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