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方未同,有事起奏。”
赵辅看着他,挥挥手,示意季福去把方未同手中的奏折拿上来。他问道:“何事啊?”
方御史低头不语,将那封折子高高举过头顶。等到季福拿了折子,呈上去交给赵辅。赵辅看着这封折子,面色变换,愠怒难掩。
赵辅压着怒意的嗓音:“说。”
这时,方未同才高声道:“臣为御史大夫,有督查朝堂之责。臣弹劾邢州府尹刘洎刘浊重!刘洎之罪,罄竹难书,臣草草列下七桩大罪。一罪,行不配德,滥用功名,年少获封,却有隐蔽之嫌!二罪,邢州地荒……”
第155章
邢州, 地处大宋西南, 与蒲甘接壤。
早朝上, 御史大夫方未同列数邢州府尹刘洎的七条罪状,说得是铿锵有力,触目惊心。当即赵辅便下令, 派人彻查此事。并再派官员前往邢州,捉拿刘洎归案。
一时间,朝堂上百官噤声, 不敢言语。
等到下了早朝, 散朝时,官员们才敢议论起刚才发生的事。工部左侍郎李钰德与唐慎走在一块, 但他并未说刚才紫宸殿中事,而是道:“听闻唐大人前几日派人将那季孟文调回了盛京?”
“正有此事。”
李钰德笑道:“同为工部官员, 若是唐大人有何处需要下官帮衬,但可一说。”
唐慎作揖道:“多谢李大人。”
“唐大人言重了。”
早朝散了后, 勤政殿中,刑部尚书余潮生思忖再三,还是敲响了自家老师的屋门。
徐毖轻声说了句“进来”, 余潮生走进屋中。他长长作揖, 行了一礼,道:“学生见过先生。”
徐毖示意他坐下,亲自为他沏了一杯茶。余潮生立刻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茶盏。
徐毖温和地笑道:“可是担心那刘洎的情况?”
余潮生:“自然是瞒不过先生。十数年前,学生外放,在邢州当了一年的官, 与那刘洎有过一番交集。邢州地处西南,再往南便是蒲甘。方才在紫宸殿上那方未同说,刘洎贪赃枉法、行污受贿,只怕是真的。两国交界之地,有太多可以牟利之处。”
“那你为何又担心他呢?”
余潮生沉默片刻,道:“学生是在想,为何那刘洎当了邢州府尹这么多年,突然就被人一道折子弹劾了?”
徐毖:“这世上绝无巧合,你的担忧并非无由。那你想想,将刘洎赶下去后,是谁能从中得利呢?”
良久,余潮生惊道:“他们所谋,是邢州?”
徐毖:“正是。西北有幽州银引司,东北有盛京银引司,东南有江南银引司。而这西南呢?邢州,便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关卡!”
余潮生恍然大悟,只觉拨开云雾见青天:“学生多谢先生赐教。”
师生二人又喝了会茶,徐毖问道:“你可确信,你与那刘洎无关?”
余潮生:“自然是无关的。学生在邢州做官时,那刘洎才是个六品小官。听说过他的名字,是因为曾经几次在宴席上碰见过,他长相奇特,才记在了心上。学生怎会和他有关。”
徐毖悠然笑道:“那便可作壁上观,随他们去吧。”
不只是余潮生,朝堂上,许许多多的官员也在疑惑,为何这刘洎山高皇帝远,在邢州度过了十数年,突然就被御史弹劾,落了大罪?
这背后,到底有何缘由?
大多数人是猜不透,到底这刘洎得罪了谁,才落得如今的田地。
也有极少的几位相公将目光对准了徐党和王党。毫无疑问,定是这两党所为,只是是何人所为,又为何去做,真令人无比费解。
两个月后,开平三十五年八月,金吾卫押解着刘洎,从邢州回到盛京。
刘洎本是个胖子,身高不足五尺,却有三人之宽。余潮生能记住他,就是因为他胖得惊人,不像个读书人,反而像个脑满肥肠的商户。然而这两个月以来,刘洎是夜不能寐,无心用餐,竟硬生生饿瘦了四十多斤,两眼又深深凹陷下去,状若孤魂野鬼,流离失所。
来到盛京后,他立刻被关进大理寺天牢。
不日,大理寺少卿便奉命审查此案。因此案涉及钱财众多,赵辅自认执掌朝政多年,他并非完全要自己的臣子两袖清风,做个穷清官。但这刘洎做的事,已然触及他的底线。赵辅严令彻查,大理寺的官员岂敢怠慢。一个月不到,刘洎便被被打得招了供,案件也审了个清楚。
十月,刘洎被关入天牢,家产充公,其子女亲眷贬为奴籍。
然而半个月后,御史台又一位官员呈上奏折,向皇帝弹劾了一个人。
此人叫孙尚德,如今在江南织造府做调度官。御史弹劾其在开平十九年八月,曾行贿时任邢州少尹的刘洎,二人狼狈为奸,亏空邢州府库,致使来年邢州大旱,库房未有存粮,邢州三地死伤十余万人。
这封折子一出,百官震惊。
紫宸殿上,左相徐毖紧紧握着手中的玉笏,浑浊苍老的眼珠摇摆不定。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右侧的右相王诠,仿佛要从他那淡定的脸上看出他心里的头绪。而赵辅也错愕不已。
邢州大旱,这事非同小可。
开平二十年,赵辅沉迷修仙,正在建造登仙台。可突然,西南三月未下甘霖,导致邢州、苍州、孟州三点大旱。那时的赵辅被吓得一个激灵,朝堂上、民间都有了谣言,说是因为他大兴土木修建登仙台,劳民伤财,这才引得天降大灾。
为了这件事,赵辅还特意去天坛祈福一个月,吃斋求上天庇佑。
天灾定会死人,只是死多与死少的问题罢了。那年邢州三地旱灾,死伤十余万人,赵辅是觉得多了些,但那年的旱灾着实严重,赵辅革除了一干官员的乌纱帽后,就没在意此事。可如今竟然有人说,当年那场旱灾前,邢州库房中没有存粮!
赵辅心中震荡不休,可同时,他恍惚地低下头,望向这些站在紫宸殿中、站在自己下方的臣子们。
许久后,赵辅拿起那张弹劾的折子,用力地摔在地上。
“查!给朕彻查!朕倒要看看,到底还有多少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在朕的朝廷里胡作非为!”
开平三十五年的冬天,赵辅并未再染上头疾,他精神奕奕,可整个朝堂上,群臣却噤若寒蝉。
来年一月,孙尚德被关进大理寺天牢,案子押后再审。
左相府中,徐毖站在书房中,身后是袅袅白烟的香笼,面前是窗外北方如同鹅毛般的大雪。徐党中坚,如今全在屋中坐齐了。
徐毖默然地望着窗外,屋中,官员们也各个低头,不知敢如何言语。
许久后,徐毖道:“以刘洎为引,牵扯出孙尚德,再牵扯出开平十九年间,所有的邢州官员。这一招,布局甚远,谋思绵长,老夫望尘莫及,甘拜下风。事到如今,宪之,你可知晓这一切到底因何而来?”
余潮生满脸涨红,他站起身,道:“邢州大旱时,学生已经调任离开,去了金陵。但开平十九年间,学生正在邢州。可邢州大小官员沆瀣一气、私吞库房的事,学生是真不知晓!这一切弯弯绕绕,原来一切都是为我而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一次是我余宪之大意了!”
第156章
孙尚德一案, 牵扯甚广, 赵辅钦点刑部和大理寺联审此案。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 刑部尚书余潮生却被除名在外,未能进大理寺审查一干罪官。众人稍稍思忖便明白过来:开平十九年,刑部尚书余潮生正在邢州当差!
邢州一案, 乃是十七年前的旧案,又牵扯多人,想要审理清楚绝非易事。两月功夫很快过去, 邢州案还没审理结束, 西北却先出事了。
开平三十六年三月初六,西北大营中, 一支三十八人的小股兵队奇袭辽境,俘获近百名辽国士兵, 突袭了辽人运输粮草的小道。就着夜色,趁辽人还未从梦中清醒, 天下兵马大元帅周太师派出三万兵马,冲向敌境。
这一夜,金戈铁马, 蹄声撼地。
辽兵还沉浸在梦乡之中, 守着城墙的哨兵刚刚敲响擂鼓,辽军手忙脚乱地穿戴盔甲,拿上武器,他们赶赴到城门口,宋军已经将城门破了大半。
兵贵神速, 三万大军突然兵临城下,任是辽军再骁勇善战,都被打得大败。
然而宋辽交界的这一处城池,数十年前曾是大宋领土,名为焦州。如今在辽国,改名叫大同府。大同府地形崎岖,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哪怕宋军几乎将城门攻下大半,辽人反应过来后,立刻又给守了下来。
守城的辽军将领名叫萧翰,他怒急地派人回大定府:“你速速将宋军进犯的事告之给王子太师大人,这宋兵竟想与我大辽开战!正好借此机会,将他们的幽州等地再次夺取回来,给他们这些宋人一个好看。”
“是。”
辽军守着城门,宋军持甲出战。
双方在大同府僵持了三日之久,大同府的守城将领萧翰并不担忧。他虽说不是赫赫有名的大将,但守住一个大同府还是轻而易举的。但第四日,本该运送过来的军粮却没有从秘密同道运送过来,萧翰这才心道不好。
“糟糕,难道说军粮那边出了状况?”
另一侧,李景德将厚重的头盔夹在手臂间,他大步走进元帅军帐中。如今是三月,西北依旧寒冷刺骨,李景德却热出了一头的汗。他先擦了擦满头的汗,接着才双手抱紧,行了个军礼:“李景德见过大元帅。按照那辽兵召出来的地方,属下带兵又擒获了两队运送辽国军粮的军队。”
周太师肃穆的面孔上难得露出喜色,他大声喝道:“好!是你让那辽兵招供的?”
李景德摸了摸鼻子。他是个厚道人,这功劳不是他干的,他当然不会认:“不是属下,是……那勤政殿参知政事苏温允干的。那小子以前是大理寺少卿,怎么逼人招供,这事他干得贼利索了。”
周太师瞥了他一眼:“刚道你现在有了几分模样,那是苏大人,什么‘那小子’。”
李景德嘿嘿一笑。
一旁的军师感慨道:“四年前就发现了辽军运送军粮的那条小道,一直隐而不发,就等着如今的机会。终于,时机已到,元帅,这便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元帅大帐中,很快,又有数名西北大将走了进去,商议对策。
而另一边,身在幽州城的二皇子赵尚这几日已经成了个傻子,不知如何是好!
周太师突袭大同府的事,完全没和赵尚透露过半点口风。直到第二天早上幕僚连滚带爬地敲响赵尚的房门,赵尚才从睡梦中惊醒。他眼睛都没睁开,还带着一丝怒气。打开门后,便见心腹表情惊恐地对他道:“反了,反了啊!二殿下,太师出兵辽国,撕毁合约,开战了啊!”
赵尚如遭雷劈,这下彻底醒了。
西北开战,幽州城立刻封禁,是由李景德亲自带人回来封城的。
听说李景德回城了,赵尚立刻去寻找对方,可却扑了个空。李景德早就走了。
自那以后,赵尚在城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四日。他和他的幕僚哪里能想得通,周太师从何处来的胆子,居然敢奇袭辽军!哪怕他真的打下了大同府又如何?只要辽军反应过来,大军压境,到时惨败的绝不会是辽人。
开平十年,两国签订的和平契约,这还是周太师征战沙场十年辛辛苦苦给打下来的!
怎么如今,周太师亲自撕毁了那样珍贵的合约!
赵尚百思不得其解,这次连他的幕僚都没法给他答案。第五日,赵尚已经两眼发直,他甚至觉得自己此次来幽州,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西北大营忽然派人来到他的府上。赵尚双眼一亮:“快请进来!”
一个身穿银甲的年轻小将朝他抱拳行礼,道:“小的参见二殿下。小的奉大元帅之命,接殿下到大营。”
赵尚大喜过望,周太师终于想起他这么个人了?
可他还没开口,他的幕僚便将他拉到一旁,忧心忡忡地说道:“殿下,周太师如今的行为诡谲莫测,这西北大营恐怕是场鸿门宴啊。殿下此去,性命堪忧。”
赵尚如梦初醒。“先生说的对,周太师突然出兵辽国,他难道是想反了不成。那如今怎么办,他派人接我去大营,我哪里能不去。这整个幽州城,谁敢不听太师的命令啊!”
幕僚本想说“不如您去,我为您留下,好接应您”,可他刚要开口,看着赵尚死死盯着他的模样。他心中叹气,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跑不掉了。赵尚决不允许他独自离开。说了,还破坏了两人的关系,只会死路一条;不说,还是死路一条。
幕僚思考许久,道:“请殿下立刻修书一封,小的安排人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偷偷送出幽州城。”
赵尚红了眼睛:“只能如此了?”
幕僚咬牙道:“只能如此了。”
赵尚:“只能辛苦先生,与本殿下走这一趟了。”
幕僚双目含泪,握紧赵尚的双手。
两人被四个士兵带去了西北大营,等到晚上,赵尚见到周太师时,他已经浑身发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