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
盛君殊青筋暴了暴,忍耐地放下电话。半晌,上了楼去,耐心地敲了敲门:“衡南?”
紧闭的房门里悄无声息。
盛君殊对衡南现在的脾性,也摸了个七七八八。
衡南胆小,又很敏感,他一不小心就忽视了她的感受,她炸毛生气三四天不理人也是正常。不过和以前一样,不会记仇,三四天后自己消解掉了,就像今天为了几枚银杏果就不计较摄像头的事情一样。
但师妹破天荒地把第一块八宝甜饭给了他,他觉得不敲开门把人哄好,心里过意不去。
“老板。”郁百合匆匆走来,欲言又止地转过手机给他看。
微信聊天界面上,陌生头像发来一张照片,礼盒装的红枣阿胶,好多的营养品,还有白框里一长段话。
盛君殊打眼一扫,开头就是“南南怀孕过了三个月了吧?孩子好不好?我这做妈妈的日夜放心不下……”
郁百合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搞到我微信的。您看……回不回复,还是直接拉黑?啊呦,这家人真是的。”
……都拿了一千万五百万,还阴魂不散,实在是脸皮厚。
盛君殊默了片刻,接过手机来,一字一字打字。
“真的回复啊?”郁百合有些惊讶,“我觉得还是不要理她,这种人……”话止住了,因为她看见了对话框里盛君殊编辑的内容:
“衡南跳了十年芭蕾舞,清河财经有同分数档歌舞剧专业,为什么报服装设计?”
发送过去以后,那边迟疑了一下,显示出“正在输入”的字样,过了一会儿,那字样消失了,再也没了消息。
“估计是被吓跑了。”郁百合顿了顿,“那我还需要拉黑,还是……”
“留着,回复了拿给我看。”盛君殊把手机交还给郁百合,面上仍然平静,看不出喜怒。
这么一打岔,盛君殊回头看着紧闭的门板,变了主意不再敲门,只是温声道:“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师兄。早点睡觉,明天一起吃晚饭。”
一门之隔内,衡南抱膝坐在床上,纤长的睫毛一眨不眨,摆在旁边的,是那双浅粉色的芭蕾舞鞋。
听到盛君殊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声,她缓慢地弯下腰,把舞鞋的绑带拆开,小心翼翼地弓起脚背穿进去,系好绑带,随即慢慢站起,拉了拉裙摆。
身子绷直,向前微倾,脚背弓着,向上一立,足尖立在地面上,仅坚持了两三秒,身体应激性地战栗起来,她脸色连带嘴唇都苍白,额头上滚落下了豆大的汗水,从睫毛漏下渗入眼睛里。
她跌坐回柔软的床上,两脚相抵,迅速蹬掉鞋子,捡起来,暴戾地地将它们一只一只砸到了门边。
衡南转了个向,趴在床褥上,将头埋进蓬松的被子里,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从交叠的指缝渗进被子里。
房间顶灯扑进了一只蛾子,灯影频闪了刹那,滋啦啦的电流声响。
一道云雾般无实形的黑影,贴着墙壁上金色的踢脚线,迅速掠过。
尖叫声划过别墅时,半个别墅的灯都亮起来。
盛君殊的眼睛刹那间睁开,除了夜里他睡得很浅的缘故之外,是因为怀里的灵犀先一步有了感应。随即,台灯“啪”地亮起。
衡南房间大灯开着,台灯也开着,房间灯火通明。郁百合披着外套,已经紧张地站在一旁。
衡南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哭得浑身发抖,连带着被子一起簌簌地抖。
盛君殊心底一沉,弯腰去看衡南的脸:“怎么了?”
手刚触到衡南肩膀,一双手臂骤然搂住他的脖子,脖子上猛地一沉,衡南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让这力道一冲,后退几步,抱小孩一样托住了师妹,衡南的膝盖夹着他的腰,头发稍扫着他的脖子,气息凉凉的,显然吓得不轻。
衡南扒着盛君殊的脖颈,在他怀里小幅度地抖着。
她知道这样丢人,非常丢人,但是顾不得这么多了。阳炎体一靠近,她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完全陷在温暖笼罩之下,她才能感到狂乱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郁百合满脸郁闷地转过脸:“怪了,这个房间怎么就有蟑螂呢。”
一只蟑螂也就算了,关键是有一队蟑螂,蟑螂妈妈带着小蟑螂压马路了。
别墅每个星期都有家政公司清洁打扫,是她盯着给每个房间消毒杀菌、换洗地毯床褥,出现了蟑螂吓哭了太太,不是打她这个管家阿姨的脸吗?
“换个房间睡?”盛君殊问衡南,衡南的脑袋顶住他颈窝,生理性地抽抽搭搭,不说话。
“要不让太太去您的房间里睡吧?”郁百合担忧地说,“您那个房间每天都打扫三遍,应该不会有虫……唉,这真是,我明天一早就去买蟑螂药!”
“衡南。”盛君殊低头想看看师妹的脸,想征求一下意见,他一动,衡南就像受惊的猫,紧紧抓着他不放,不一会儿,颈窝里滚落一阵热乎乎、湿漉漉的触感。
“……”盛君殊不再废话,单手抱着衡南,迅速拿起衡南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将她一裹,走向自己独居的房间。
阳炎体百毒不侵,加上他修为已高,鬼怪灵物避之不及,他的房间,绝对没有任何昆虫撒野。
盛君殊忽然想起三师妹白雪初入师门时,不适应山上生活,半夜让一只爬上床的螳螂吓得又哭又叫的事情。
那时白雪才十一岁,和衡南同住一间,是衡南把她抱在自己床上睡了一宿,才慢慢安定下来。
翌日校场练功,他在最前指导,眼见这第二排衡南在烈日下一晃,他眼疾手快,在师妹厥过去之前撑住了她。
那时衡南唇色苍白,眸光也涣散,好半天才凝了神,脱开了他的怀抱,神色慌乱地垂眸理了发梢:“不好意思师兄,天太热了。”
他见衡南脸色差极,不顾衡南拒绝,把她拽到阴凉处逼问了半晌,衡南一向怕他,可让他问得眼睛都红了,还没有一句实话。
中午吃饭时,他把这事悄悄告诉了肖子烈。
肖子烈人小鬼大,皮得没大没小,用泥巴捏了个大蟑螂,悄悄放在师姐碗边,衡南起身的时候,脸色煞白,六神无主,直接没拿住将碗摔在了地上。
盛君殊这才明白了,白雪的怕,只是初次住在山上不适应;衡南的怕,才让她这宿宿都不敢合眼。
其实,人人都有命门,都有短板,有人怕刀光剑影,有人怕神怪鬼魂,这些衡南都不怕,她只是怕虫而已。
师妹怕虫,这也没有什么,原也不至于这么羞耻。
夜正深着,郁百合已经将客厅的灯依次熄灭了。盛君殊拉开被子,把衡南放在床上,理了理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在师兄这凑合一晚。”
衡南把被子盖到鼻尖上,两手攥着,只露出让眼泪洗得水光润泽的一双漆黑的眼睛,眼尾还留着浅红。他手掌覆下来的时候,蝶翅般浓密的睫毛颤了颤,闭上了眼睛,睫毛还一点点抖着。
盛君殊旋台灯的手停了停,想到衡南习惯留灯,就留了一盏。
橘色的台灯,投出黯淡的浅淡的椭圆的光晕。盛君殊和衣躺下,尘埃落定。他闭着眼睛,眼珠转动,心里忽然想:
其实师妹这样,倒是挺好的。怕也不用忍着藏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一辈子也算自由快乐。
第18章 鬼胎(八)
衡南睡熟了。橘色床头灯,勾勒出她鼻尖和睫毛的形状。呼吸之间,身子微微起伏。大概是女孩子用的沐浴露一类,在空气里漂浮着浅浅淡淡的玫瑰香气。
从前下山捉鬼的时候,徒儿应邀独自出山,在垚山叫做“出秋”。出秋一般都是由年长弟子带着,以指导术法,顺便保障安全。
衡南出秋那次,是盛君殊带的。运气不好,在山中小镇,户与户之间隔着二三十里,中间又要上山下山,一天下来,饶是他都感觉要断了腿,回头探看一下师妹,衡南正把裙子挽着,漆黑的大眼睛闪烁,面如土色地同他对视几秒,忍不住“嗤”地笑出声。
他转过去,二人一声不吭地继续上山下山。
镇上就一家客店,客店里剩下一间空房,他知道师妹怕虫,把床让给衡南,自己也不讲究,铺了席抱着刀睡在地上。仰躺下去,突然发现屋顶上还闪着光。
“这房顶还是破的。”
衡南躺在床上“嗯”了一声:“我看见月亮了。”
是夜山里降温,深秋时节,晚上竟然飘起大雪。垚山内门弟子,洗髓之后都是阳炎体,那也不代表完全不怕冷,两个人木着脸,让西风吹得瑟瑟发抖。
衡南实在睡不着了,翻个身起来,从怀里的布袋里倒出几颗麦芽糖递给他。
他顺手接了,也把酒囊里的酒倒出来给师妹分了,两人吃着糖,喝了几杯酒,又哆哆嗦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因实在太累了,聊着聊着就睡了。
那时山上凶险,画符等不及烧,差点烧到手指,忙不迭劈来劈去,剑都砍豁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不过有个伴陪着,心里总感觉踏实一些。两个人在一起,反而能心无旁骛,顺顺利利地把出秋过了。
盛君殊独居有一千年了,没想到物是人非,师妹依然睡在他身边。盛君殊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好像今日出秋已尽力了,闭上眼睛安心等明天就好。
盛君殊难得枕着手臂,侧过去看着衡南的脸思考人生。被子窸窣响动,衡南翻了个身,落下的手指尖碰到了他的衣服角,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眉头皱起。
再然后,又滚了一周,额头抵在他心口。
盛君殊:“……”
被子滑落半边,衡南毫无感觉,她的手臂搭上来,一点点箍紧了他的腰,整个身子钻进他怀里,上上下下磨蹭半晌,调整了个被完全笼罩的姿势,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呼吸均匀且沉,睡得熟了。
盛君殊僵硬地让她抱着,手一伸,轻轻地牵起被子角,盖住她的脊背。
自古以来,异性相吸,阴阳互补。衡南现在这副至阴的身体,在没有意识的时候,完全控制不了地被阳炎体吸引,趋向,靠拢。即使是个阳炎质的木头桩子,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抱上来,这不能怪她。
反正左右睡不着,盛君殊顺便帮她调理一下身体。
把衡南贴在他胸口的那只冰凉的手掰下来,先握着暖了片刻,右手十指嵌入指缝,扣紧,掌心相贴。阳炎质灵火顺着经脉运转,周而复始,但是等到转到震位,脉门滞涩,他这股灵火,竟然越堵越多,怎么也过不去了。
盛君殊将衡南的肩膀揽住,半抱着她倏地坐起身,寻到脉门位置,大概是右脚到右腿之间。
他的掌心贴住脚踝,向上试探,隔着皮肉,竟然隐约摸到一处断口。
盛君殊冷汗涔涔,握住女孩的小腿试探,右腿靠近脚踝的位置有旧伤,不是寻常的骨裂、骨折,是皮肉之下骨头生生拗断,正骨的时候又没接准,竟然到现在还错着。
盛君殊握着衡南的脚腕正诧异,没注意到他一摸,把衡南给摸醒了。
衡南记得自己躺下的时候是平展展睡下的,专门睡在豪华大床的边边,两个人之间隔了小半米,是互不打扰、相互尊重的安全距离。
黑洞洞的夜里醒来时,人靠在他怀里,一只手让他紧紧扣着,一只腿让他触着,当下浑身颤抖,汗毛倒竖。
盛君殊反应敏捷,在她咬过来之前错开了肩膀:“衡南——”
盛君殊还扣着衡南的手,松开她的脚踝,迅速将另一只手腕也扣住,反身摁在床上:“听我说。”
手决不能松,巴掌他躲得开,但是师妹的指甲还没剪。
话音未落,衡南一脚蹬在他肋骨上。
盛君殊愣了一下。
倒不是衡南的力气有多大,她现在这副身体孱弱,踢打落在他身上都是挠痒痒;而是因为,盛君殊做了近一千年的掌门,不说天下无敌,起码也从没给任何敌人近身机会,更何况是毫不设防地、让人快准狠地蹬在靠近心口的位置。
这第一个人,是他师妹。
盛君殊撒了手,衡南一跃而起。
寻常女孩趁此机会,必定是哭着跳下床赤足逃跑,把门一关,把变态反锁在内,再跑下楼呼救。
盛君殊就破罐破摔地等着她跳下床,再按铃叫郁百合来,在底下接着。
可衡南并没有跳下床。她从床上爬起来,猛推了一把盛君殊的肩膀,将他推个仰躺,一屁-股坐在了他肚子上,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睡衣领口的扣儿都给她揪掉了,那狠绝的劲儿,隐隐约约还带着点千年前干架的姿势。
但是千年前她在人前,也没有这么凶地干过架。
“……”盛君殊漆黑的眼睛望着她,让她揪了片刻,猛地一翻身,把战局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