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鹜的大作刚誊写到纸上, 篱笆外就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声。
  “李鹜,县太爷让你速去衙门一趟!”
  李鹜起身走到前院, 朝着篱笆外喊道:“说了什么事没?”
  门外的人回道:“没,是师爷传的话,快走吧,让县太爷等急了没好果子吃!”
  李鹜回头朝屋子里看来,李鹊立即起身道:“大哥,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们留在家里。”李鹜目光移向沈珠曦,“把我的两首诗抄下来,你要是忘了, 我现在再念……”
  “说了忘不了就是忘不了!”沈珠曦忙道。
  她倒是想忘呢!可无论是《伤猪蹄》还是《李鹜品雨花茶》——谁听了能忘得了?
  李鹜跟着门外的那人走了, 沈珠曦松了口气, 望着桌上两幅辣眼睛的大作, 不知道该拿这东西怎么办。
  收到李鹜的房里?可他的房就是她的房,收他的房里, 不是辣她的眼睛吗?
  沈珠曦左思右想, 把这两张诗作藏进了厨房装银子的坛子里。
  阿堵物就应该呆在一起。
  李鹜傍晚时分才走,直到夜幕深深, 才踏着星光回到屋里。
  还在堂屋里坐等的李鹊立时起身相应,李鹍一无所察,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鼾声震天。
  “大哥, 你回来了!”李鹊道。
  呆在里屋看书的沈珠曦听到声音,也撩开竹帘走了出来。
  “李鹜回来了?”
  李鹜一屁股坐到堂屋的方桌前, 把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这是县太爷家厨娘最拿手的麻油酥, 我带了一些回来, 还是热的,你们尝尝。”
  “麻油酥!”李鹍怪叫一声,立即伸手抓来。
  李鹜啪一声打在他手背上,李鹍委屈巴巴地收回手。
  “我去洗手!”沈珠曦说。
  李鹍看着她的背影,嘀咕道:“……讲究猪猪。”
  李鹜再次朝他横眉看去:“说了多少次了,珠珠也是你叫的?”
  没一会,沈珠曦洗完手回来了,李鹜解开纸包,示意沈珠曦拿这第一块。
  六块巴掌大小的麻油酥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焦黄的酥皮上点缀了星星点点的黑芝麻,麦香和芝麻香混合在一起,刺激着沈珠曦腹中馋虫的苏醒。
  她轻轻拿了最上面那一块麻油酥,金灿灿的酥皮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在油纸上,夹杂着零星几粒芝麻,像在下一阵有香气的金色小雨。
  沈珠曦拿过之后,李鹍迫不及待拿了第二块,李鹊稳着不动,直到李鹜眼神示意,才拿起了第三块。
  李鹜最后拿起了第四块油酥饼。
  沈珠曦小心翼翼地用手掌隔空接着酥饼,轻轻在饼边咬了一口。
  牙齿刚碰到油酥饼,酥皮就沙沙掉落在她手掌上。猪油的焦香和麦香,还有芝麻浓烈的香气一齐冲入口腔,恰到好处的咸香中和了油酥饼的腻,沈珠曦吃完一口又是一口,不知不觉,半个油酥饼就消失在了她的嘴边。
  沈珠曦因为这咸香宜人,酥脆掉渣的油酥饼欲罢不能,对面的李鹍更是停不下来。他吃着手里的,望着油纸里的,一副恨不得一口吃光所有油酥饼的样子。
  “大哥,县太爷这么晚了找你去做什么?”李鹊问。
  “让我明日陪他去西城县一趟。”李鹜说完,又补充道,“师爷和其他人也去,你们就留在镇上。”
  “去西城县做什么?”李鹊追问。
  “最近这段日子,金州知府门上出入过几个不同节度使的人。”李鹜说。
  他说的隐晦,桌上的沈珠曦和李鹊却马上懂了。
  金州知府想背弃大燕政权和伪帝的大辽,投靠有粮有兵,掌控一方的某个节度使。召集管辖范围内的知县,或许就是为了商议此事。
  沈珠曦听懂了,却装作没听懂,作为一个宫女,她不该懂得太多。
  她掩饰住复杂的情绪,低头将剩下的半个油酥饼慢慢送进嘴里。
  李鹊道:“这么说来,几个节度使也开始收买人心了。”
  李鹜再次打掉李鹍伸向最后一个油酥饼的手,他拿起油纸里的酥饼,转手递给刚刚吃完手里酥饼的沈珠曦。
  “武英节度使、琅温节度使……他们都坐不住了。”李鹜说。
  沈珠曦看了看李鹍可怜兮兮的表情,摇头道:“我吃不下了,你给李鹍吧。”
  “他平日在县老爷府上吃得够多了,你别管他。”李鹜不由分说把最后一个油酥饼放进她手里。
  沈珠曦想了想,将酥饼掰成两半,其中大的那一半,递给了李鹍。
  李鹍双眼发亮地接过,刚要塞进嘴里,忽然想起什么,停了下来,看着沈珠曦,扭扭捏捏地道:
  “……谢谢猪猪。”
  沈珠曦不禁露出笑颜。
  李鹊看了看李鹍,又看了看沈珠曦,说:“嫂子教人真有一套,嫁过来才四个月,就教会了二哥我们四年都没教会的事。”
  “李鹍很聪明,”沈珠曦看着李鹍笑道,“只要耐心和他讲道理,他会明白的。”
  “我聪明着呢……”李鹍骄傲道。
  “你去了西城县,要多久才能回来?”沈珠曦转头问坐在一旁的李鹜。
  “快则两日,慢则十天半月。”李鹜说,“县太爷决定的事,我也给不了准话。”
  “西城县离青牛县远吗?”
  沈珠曦的问题甫一出口,李鹜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来回一日就行。等西城县的事情办完,我就去一趟青牛县,看看周嫂的近况。”
  沈珠曦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一脸惊喜,高兴得恨不得现在就给他捶捶背揉揉肩。
  “李鹜,多……”
  多谢二字还没完全出口,沈珠曦想起上次他对她说的话。
  他不喜欢她对他说谢谢。
  “多什么?”李鹜说。
  “你多吃一点!”沈珠曦笑逐颜开,把手里的半块油酥饼递到李鹜面前。
  李鹜看着她鼻子上皱起的笑纹和杏眼里波光粼粼的笑意,心想要是另一块油酥饼不在一个比猪能吃的糙汉子手里就完美了。
  分饼而食,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结果叫李鹍占去了便宜,果然是傻人有傻福!
  他接过半块油酥饼,再次掰开,退回一半给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沈珠曦:
  “一人一半。”
  一包油酥饼吃光后,李鹍连落在油纸里的酥饼渣也没放过,全部倒进了嘴里。
  月明星疏时分,李鹊和李鹍二人挥手离开了李家,沈珠曦从后院沐浴洗漱回来,看见李鹜坐在床边,正拿着她那本诗集观看。
  他如今已经认识许多字了,看诗集基本不成问题,只是史记一类的书还需要时不时地请教沈珠曦字义和读音。
  “这本书借给我路上看。”李鹜说。
  沈珠曦不以为意道:“好啊。”
  “我的那两首诗呢?”
  她调整情绪,故作平常道:“给你好好收藏起来了,放在室外纸张易受腐蚀。”
  李鹜自言自语道:“……改日带去叫人装裱起来算了。”
  “别——!”
  沈珠曦差点咬住自己舌头。
  “怎么了?”李鹜抬眼看来,眼里露出一抹疑色。
  沈珠曦急中生智,飞快道:“你不是要写八本十本诗集的吗?每一首都装裱起来,这装裱费都是多少啊?”
  李鹜闻言,面色凝重:
  “……你说得有道理,那还是算了。反正我都记在脑子里了,用不着装裱。”
  沈珠曦心想,她也记在脑海里了,不过是被迫的,她想忘也忘不掉。
  李鹜打消了装裱诗作的念头后,出去洗澡了,沈珠曦躺在床上,听着外边院子里传来的哗哗水声,眼皮越眨越慢。
  在她即将睡着的时候,带着一身水汽的李鹜上床,惊醒了她的瞌睡。
  “你这鸡毛掸子,天天硌老子!”李鹜骂骂咧咧地在床上调整睡姿,“你就不能把它们扔下床吗?”
  “不行!”沈珠曦连忙伸手护住她的两根鸡毛掸子,为她不能开口说话的掸子申诉道,“只有你先越界,它们才会硌到你!不然,它们怎么没硌到我?”
  李鹜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你皮糙肉厚。”
  沈珠曦震惊地看着他,最后一丝睡意也飞走了。
  李鹜在床上挪了挪,总算找到了舒服的姿势,他舒服的姿势,就是正面朝天,四仰八叉,挨着沈珠曦的那只手伸得老长,搁在沈珠曦的头上,晃眼一看,好像她枕着他的胳膊似的。
  沈珠曦有些脸热,不自在地翻过身,背对这毫不顾忌男女之别的屁人。
  她现在已经能赚钱了,要不,她明日就去再订一张床?
  可床来了,又要放哪儿呢?
  当初假成亲的时候,她答应李鹜此事只能他们两人知道,可新床一来,不是所有知道他们家有两张床的人都能知道,他们分床睡了吗?
  再说,李鹜还在辛辛苦苦做面首养家,她大手大脚订做新床,总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她躺了一会,睡意却不见复返。
  “李鹜……”她说。
  身后传来一声鼻腔发出的“嗯”。
  他也没睡,沈珠曦松了口气,继续说:“……你去西城县,不会又受伤吧?”
  “不会。”李鹜想也不想就说。
  “……你之前也说不会,可你还是受伤了。”
  沈珠曦自己都没发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
  她也不会知道,此刻的李鹜以手支头,侧身半躺,带着笑意的目光正落在她的后脑勺上。
  “皮外伤算什么伤。”李鹜轻描淡写道:“我不会有事的……即便为了你,我也不会有事。”
  这话怪怪的,他们只是假成亲,可李鹜时常说的话都会让她觉得他们是真正的夫妻。
  沈珠曦不想显得自作多情,总是下意识忽略他偶尔说出的亲密话语。李鹜原本就仗义洒脱,再加上又没有读过书,言语上偶有不当也是情理之中,她不能在细节上斤斤计较。
  沈珠曦小声道:“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受伤了……”
  “不行。”
  “为什么?”沈珠曦没想到这么简单的要求也会被拒绝,下意识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中间隔着两只气势汹汹的鸡毛掸子,屋子里似乎连空气的流动都缓慢了下来。
  “因为我要照顾你,所以照顾不过来了。”李鹜说,“你不能照顾我吗?”
  “我、我要怎么照顾你……”沈珠曦不由结巴了。
  迎着眼前这双近在咫尺的乌黑眼眸,沈珠曦不知为何心跳加速起来。
  李鹜的目光沉着依旧,灼灼依旧。
  “呆瓜——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沈珠曦,缓缓道,“问你——你愿意怎么照顾我,愿意照顾到哪种程度,愿意照顾我多久。”
  沈珠曦露出茫然的表情。
  李鹜伸手遮住了那双纯真无邪的眸子。
  他低声道:“慢慢想,我有很多时间等你想清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