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寨的少当家之争在历时三年后, 终于尘埃落定。
  寨子里一半欢喜一半忧。
  赢家和飞升的鸡犬在饮酒作乐,输家则在自家地盘里大发雷霆,霍霍池鱼。
  这一夜, 注定风起云涌。
  最先掀起风浪的中心, 此刻却连空气都要凝滞了。
  小猢跪在院子中央,面对紧闭的寨主卧房,斜铺在地上的影子一动不动。
  走廊里空无一人,先前还那么热闹的地方, 在抉出少当家之后,人气迅速消散, 此刻好像比一开始还要寂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月亮都开始黯淡, 天边微微开始发白, 卧房的门终于从里打开了。
  一个十一二岁的机灵小厮从里快步走出,对跪在地上的小猢说:“三少爷, 寨主唤你进去。”
  小猢跪了太久,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少年想帮忙搀扶, 被她以手挡开。
  她一瘸一瘸地走进了卧房。
  少年在她身后跟了几步,停在卧房门外, 为密谈关好门房。
  房内,小猢再一次跪了下去。
  只不过这次跪的不是房门,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两鬓斑白, 病容明显的寨主半躺在床上,冷淡地看着面前的小猢。
  “为什么不走?”
  “我不服气。”
  “为什么不服气?”
  “人是我找到的, 也是我引回平山寨山脚下的, 若不是大哥二哥抢走了本属于我的人马, 在官驿里拿下他们的也是我。”小猢说,“坐上少当家之位的,本该是我。”
  寨主面无波澜道:“世上没什么东西本该就是你的。”
  漫长的沉寂后,小猢哑声开口:
  “爹爹说得对,没有什么东西本该就是我的。有的东西……不管我如何努力,都不会是我的。”
  “为了得到爹爹的青眼,无论数九寒冬还是烈日炎炎,即便天上暴雨瓢泼——我也没有一日疏于练武。每次外出历练,我从不落后,脏的活累的活,只要是对山寨有利的,我什么都愿意干。”
  “即便如此,爹爹也从来没有夸奖过我……哪怕一次。”
  “两个哥哥无论做什么都能讨爹爹欢心,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爹爹从来都不愿多看我一眼?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和他们说的一样,我是我娘和别的男人生的野种,所以爹才——”
  “你娘从未对不起我。”寨主冷淡而疏离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小猢趁势追问:“那爹为什么不喜欢我?”
  寨主陷入沉默,小猢看了他半晌,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明白——爹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娘?如果爹喜欢我,怎么会对我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如果爹喜欢我娘,又怎么会让她郁郁而终,如果爹不喜欢我,一个没有母亲庇护的幼童,怎么会在土匪窝里平安长到如今?如果爹不喜欢我娘,当初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她从定海寨里娶走?”
  “你的问题太多了——”寨主沉下脸。
  小猢说:“因为爹从来不回答我的问题,所以我的问题才会越积越多。”
  寨主神色冷漠,缓缓道,“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再去账房支一笔钱,过两日便离开山寨吧。”
  “爹要赶我走?!”小猢面色大变。
  “如今少当家已经选出来了,即便没了大虎,日后上位的也是二虎,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你还不走,是留着等被清算吗?”
  “爹要是真心为我着想,就该选我做少当家!大哥二哥没有能力,迟早会把山寨带进死路!”
  “我就是真心为你着想,才要你尽早离开这里!”寨主忽然动怒,怒视向小猢,“大虎二虎没有能力,至少是真正的男子——难道你已经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吗?!”
  小猢一愣,寨主的话像一根银针,戳破了她所有的气势。
  心虚的寒气从漏洞里钻了进去。
  她口舌粘黏,哑声道:“……爹在说什么?”
  “你以为没有我的遮掩,你能在山寨里隐瞒这么多年吗?”寨主怒声道,“你和你娘一样,都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就能活得像男人一样——天真至极!”
  小猢惊呆了,怔怔道:“你……爹一直都知道?”
  “一个女子,不想着苦练德容绣工,却偏偏想要和男子一较高低!你还想要我夸奖你吗?!”
  寨主说得急了,一时岔气猛咳起来,那张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不正常的血色。
  “你和你娘,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爹……”小猢哑口无言。
  寨主喘了几口气,说:“你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我送你的护心盾吗?”
  “记得……”
  “盾里藏着两张万两银票,你拿上它……赶紧走吧,不要再回来了。”寨主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嘶嘶的气音,每说一句话,好像都用上了浑身的力气,“我……我熬不过今年了,趁我走之前,你……有多远走多远,去结婚……生子……不要再当土匪了……”
  “爹!”小猢含着眼泪叫道。
  “滚!”寨主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打断了小猢的声音。他对小猢怒目而视道,“不要再回来了!”
  “除了山寨,我还能去哪里?”
  小猢一脸哀求,可是寨主看也不看她。
  “菜头!”寨主一声大叫,先前那个少年立马跑进了屋。
  “寨主!”
  “送她出去,我累了!”寨主不耐烦道。
  少年闻言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小猢,一脸抱歉道:“三少爷,请吧——”
  小猢一动不动,然而寨主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她不得不起身离开。
  房门在她面前无情地关上了,寨主留给她的最后一眼,是恢复了冷漠的侧脸。
  十五年里,他都是用这张冷漠的脸一如既往地面对她。
  现在她明白了,无论她如何努力,爹都不会将山寨交给她的原因。
  他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可为什么,他始终都没有拆穿她?
  小猢呆呆站在门外,好似忘了怎么抬脚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门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她从未对不起我……只是不爱我罢了。”
  他的声音太过低弱飘渺,以至于消失之后,让人疑心那只是一次幻听。
  当晚,寨主就陷入深沉的昏迷,山下捉来的几个大夫战战兢兢地说他挺不过三日了。
  少当家选出的喜事还没来得及庆贺,平山寨就即将面临着一场白事到来。
  大虎刚当了一晚少当家就即将成为大当家,即便再三遮掩,也藏不住眼底那抹得意。
  为了展现上位者的宽容,安抚底下那些站错队的人,他甚至提前行使了寨主的权力,释放了一批定海寨的俘虏,这些缺胳膊断腿的人或许会回到定海寨,可那已经威胁不到他们了。
  二虎怎么也想到,还没等他暗中运作,力挽狂澜,能做主立嫡的老爹就快不行了,他要么就夹起尾巴,永远低大虎一头,要么就只能像当年的定海寨老寨主一样,自立门户,或是干脆造他哥的反。
  即便他不想反——大虎上位以后,容得下他在身边活动吗?
  。
  所有人都清楚,寨主去世之后,平山寨定会分崩离析。
  暗流在寨中涌动,互相视为眼中钉的大虎和二虎在明面上却是一片兄友弟恭,小猢冷眼看着两个哥哥在父亲的病床前哭成一团。
  寨主病了许久,山中白事所需一应俱全,只等人一走,灵堂立即就能搭起。
  为了独占纯孝的好名声,寨主昏迷后的第二夜,大虎就将他们赶出了寨主身边。
  二虎等不及走出主院的走廊就开始骂骂咧咧,小猢装听不见,走了另一条路。
  寨里即将更迭头领,人心正是不稳的时候,四处的守备都比平常更为松懈,小猢爬墙上了屋顶,悄无声息地到了软禁三人的南院。
  一颗打在背部伤口的石头让她偏离目的地,在还未抵达沈珠曦院子上的时候就先摔了下来。
  小猢在半空翻身,以手臂先行落地,好歹护住了屡次加重的后背伤势。
  “半夜三更的,又来放烟火?”一道冷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小猢刚一抬头,削尖了的木棍就抵上了她的喉咙。
  隔壁院子里传来了推门而出的声音,接着是沈珠曦略微紧张的疑问。
  “雀儿,刚刚是什么声音?”
  小猢刚要开口,木棍的尖头一端就陷入了她的皮肉,李鹊用无声的动作暗示她:不想血溅三尺,就安静一些。
  “嫂子,没事。有只猴子爬我屋顶,被我用弹弓打下来了。”李鹊面色冰冷,说出的声音却如春风拂面。
  小猢露出讽刺的笑。
  “猴子?”沈珠曦在隔壁院子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里还会有猴子吗?”
  李鹊看着小猢,冷笑道:“这里在山上,猴子不仅有,还蛮横得很,骂人打人偷东西,什么都会。嫂子在屋里也要多加小心,免得遭了猴子的道。”
  小猢用口型慢慢道:“爬的不是你屋顶。”
  李鹊同样用口型回答:“那你怎么在我的屋顶上落下来?”
  小猢抬脚往他要害撞去,李鹊早有防备,两人见招拆招又一次搏斗起来。
  两个伤员,谁也奈何不了谁,除了不断传出砰砰的声音外,局势没有丝毫改变。
  “雀儿,你在那边究竟在做什么?”沈珠曦担忧的声音停在墙边,李鹊都能想象出她一脸担心望着远高于她脑袋的院墙,束手无策的样子。
  “嫂子,我没事——”
  “怎么回事?怎么还聊上了?”院门砰砰响了起来,守门的小喽啰威慑性地拍打着大门,呵斥道,“都回屋里去!”
  趁李鹊一时松懈,小猢在地上一滚,终于重获自由。
  “寨主撑不过三日。”
  赶在李鹊再次动手前,小猢一口气说道:
  “明日我会想办法送你们离开山寨。”
  不等李鹊开口,小猢一脚蹬上院子里的歪脖子树,身手利落地攀过院墙,——真就宛如一只手脚灵活的猢狲。
  砰的一声,她落到了院墙外。
  “谁在那里?!”守门的小喽啰道。
  小猢扬声道:“是你家三爷来巡视了——好好看着这三人,跑了拿你问罪!”
  “是……是……小的一定看好他们。”小喽啰赔笑道。
  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外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李鹊刚要进屋,一声用气音喊出的“雀儿”让他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看见沈珠曦以半吊的姿势挂在墙上,努力地朝他招着手。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李鹊压低声音,快步走到院墙下,“你怎么爬上来的?”
  “我……我踩着墙上来的——我支撑不了太久——”沈珠曦的下巴搁在墙上,脸在身体重量的拉扯下被挤成了圆脸,配合着那双圆圆的杏眼,仿佛一下子小了好几岁。
  “你刚刚在和谁说话?”沈珠曦艰难地嘟哝道,“我都听见了……什么猴子,是小猢来过了吗?”
  李鹊把先前小猢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当然——省去了他们再次动手的小插曲。
  沈珠曦通过偷听院外小喽啰的谈话,已经知道山寨选出少当家的事情。
  听闻小猢要放他们离开山寨,她神色复杂。
  “……你相信她吗?”沈珠曦看着他。
  “上一次嫂子听了我的,这一次,换我来听嫂子的。”李鹊仰头看着她,扬唇露出一个微笑,“嫂子这次还要信她吗?”
  沈珠曦犹豫许久。
  人的第六感是毫无缘由的,有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心中的直觉来自何方,有时是合理的,有时,却又是放在世人眼中十分怪异的,就好比——世间许多女子都艳羡她能作为傅玄邈的未婚妻和他并肩,可她每每站在他身边,感受到的都只有寒意。
  她没有逃离的理由,可她身体里的每根神经都在叫嚣,要她远离这个男人。
  至今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第六感是对是错。
  可也是同样的第六感,在她逃出宫后,告诉她李鹜值得依靠,她应该相信李鹜的话。
  半晌后,沈珠曦犹豫的神色终于安定下来。
  她开口道:“我信她!”
  “好,”李鹊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信她一回。”
  ……
  月明星疏。
  山顶的夜风吹过茂密的山林,风声如涛声层出不绝。
  平山寨山脚下的一棵大树上,李鹜一脚悬空,一脚蹬着,吊儿郎当地坐在树干分叉处。
  在他背后的树干上,有着四根长短粗细不一的竖纹。
  李鹜定定地眺望山顶上隐隐约约闪着光亮的瞭望塔尖,啐地一声吐出叼着的野草。
  “他娘的——”
  “敢扣老子的人,就别怪我鸭某上门来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