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声音,看得人云里雾里。陆虎解释了一遍这个骗法。向小园恍然大悟道:“这是通过制造思维盲点的方式行骗,和公交车上喊抓贼,借手机打电话是一个路子。”
“对。”陆虎道,“那种方式是骗子佯装手机丢了,借别人一部手机打自己的电话,这个时间点掐好,打通的时候车门方开,偷手机的跳车就跑,然后丢手机的马上去追……其实一追一跑的是同伙,那位出于好心借给骗子手机一下子回不过神来的,手机就永远回不来了。”
听得向小园唯余苦笑,感叹道:“要回过神来,把手机还你,是正常借,回不过神来,就骗成功了。即便事后抓住他,他也一口咬定是借的手机。我们在正常环境里长大的,再聪明也得着道啊。”
“向组长,这得跟到什么时候啊?这一对家伙自打出监狱门,头天就犯事,不是偷就是骗,总不能咱们一直跟在他背后‘保驾护航’吧。”陆虎道。
“先跟着吧,确定不是目标了再抓回来很容易。”向小园道,然后心事重重地走到自己的办公位置坐下来,开始埋头看一堆案卷了。她的办公隔间里,案卷已经堆了齐桌高好几摞,看得娜日丽直咋舌。
“你不说没目标吗?这不是?”娜日丽小声问陆虎。
“咱们好歹跟大案的,而且这里又是全市反诈骗中心,你看跟的是俩什么货色。”陆虎找着文档,一点打开,高个子的是盗窃罪,服刑一年,姓包名神星,绰号憨炮,惯犯。另一个矮个子长相平平无奇的犯的罪更轻,非法经营罪被判刑十个月,姓王名雕,绰号傻雕。
娜日丽看到这个绰号时,没防着“噗”一声笑出来了。陆虎赶紧捅捅她胳膊。她惊得捂着嘴,不过还是忍不住哧哧笑。
一个小蟊贼,一个小毛骗,确实让这班见过大场面的警察有点大失所望了……
无路可循,另辟蹊径
“哎呀,这丢人真成丢人plus了!”
换了新手机,补了卡,重新登录,一看余额,钱加多痛不欲生,一巴掌扇向了自己肥嘟嘟的腮帮子。这真叫屋漏偏逢连阴雨,微信里的两千多块被转走个整两千。
“我查查,这俩龟孙转我卡里的钱了没有。”
他赶紧登录,进入手机银行查看,一看长舒一口气,还好,这骗子还算有良心,没动卡里的。
人的心态总是这么奇怪,东西没被骗走,反而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都没想过其实那本来就是自己的。
这么个事把钱加多搞得喜怒无常地就这么在营业厅里嚷嚷。络卿相看看四下这么多好奇的目光,实在受不了,拽着钱加多往外跑,跑到门口,安抚兄弟道:“损失不大就好,别嚷嚷,让人跟看猴戏似的。”
“咱俩也就你瘦得像猴,看谁的戏?”钱加多瞪眼斥道,看络卿相这表情,猛地一把揪住他反问,“什么损失不大?手机加钱,五千多了,这总不嫌少了吧?”
“我倒不嫌少,在路上时我仔细一想啊,这中间还有问题。”络卿相道。
“什么问题?”钱加多不解。
“你看啊,你没和嫌疑人打过交道你不懂,即便抓到人,他也会一口咬定是你把手机交人家手上看付款成功了没有。别跟我瞪眼,你回忆下,是不是你交到人家手上的?”络卿相如是问细节。
钱加多一挠后脑,犹豫道:“是倒是,可是……他是趁我不注意,说看看,我就给他看,他顺手拿着给老板看,然后就发现贴二维码的……是倒是,这就是骗我手机,还转走我钱。”
“可以是骗,但也可以有其他解释,现在就算是找着人,人家要说手机确实拿了,但丢了,你把人怎么着吧?没监控、没证据表明是人家转的账,我想收钱的户名绝对不是骗你手机的这个矮个子。”络卿相缜密分析道,直接把这哥们儿的胖脸分析成苦瓜相了。
钱加多盯着半晌无语。络卿相再问,钱加多咬牙切齿地说:“骗子要都有你这么损,警察还有活路不?”
“你看你这人,别把气往我身上撒,我这不是为你考虑吗?”络卿相道。
“有多远滚多远!你只嫌骗得我少呢。”钱加多斥道。
络卿相也有气了,一指道:“你说的啊,滚就滚!”
“等等,给老子把骗子抓回来再滚!”钱加多一伸手,又把负气想不管的络卿相给揪住了。
络卿相哭笑不得道:“多多,你别这样,你好歹也是警察,跨区,找我这么个户籍警给你抓骗子,还不是通过正常渠道……还不如直接让我赔你手机算啦。”
“给我抓回来,我给你换个新手机。”钱加多不惜代价了。
络卿相眼睛一亮,不过旋即黯淡了,为难道:“你就给我换飞机,我也没这本事啊。”
“你看你这点出息啊,白穿这身警服了,警察自己的事你都办不了,要是个群众找你,还不更是推三阻四,让人家戳脊梁骨骂你吃人饭不办人事呢?”
“别别……你也是警察,你这不把自己也骂了?”
“骂得好,我觉得我们就该自责,那一溜小吃摊天天有骗子去扫荡,明显就是放任的后果。”
“你别跟我说,我满打满算转正才俩月,这让我背多大社会责任?你以为咱们还是没上编的辅协警,啥办法都敢用?”
“你这还不如人家辅警临时工呢。”
“等等……”
两人话及此处,思维终于重合到同一点了,互指着,互看着,然后相视互喜。钱加多喜上眉梢道:“对呀,都急糊涂了,咋把咱兄弟里这个神人忘了?你说行不?”
“百分之一万行,他就给你找不回来,肯定也给你骗回一台来。”络卿相笑道。
“走,接人去。”钱加多拽着。
“呀呀,等等,我先回所里请个假。”络卿相道。
“干个活儿屎尿多,磨叽。”钱加多骂骂咧咧地拽着络卿相上了车,先回派出所了,不多会儿又驱车离开,看来今天这人丢得动了真怒,非得找回面子来了。
“怎么样?总不能连建议也吝于给一点吧?”向小园用客气到请求的口吻说话了,对面的俞骏拿着几位外勤的简历依旧在咂巴嘴,摸下巴。
走马上任反诈骗中心,向小园方知道,上上下下背后都叫俞骏“蔫主任”,不多说话,也不多开会,再重大的事情也是惜言如金,三两句就打发了,蔫虽蔫,但处理各类突发案情经验丰富,一直以来在中心及同行里威信都很高。
这样的前辈向小园自然视之亦师亦友了,只不过俞主任实在难以接近,她的请教多数是被泼几盆凉水给泼回来了,估计这次也不例外。当俞骏把娜日丽的简历放下时,向小园已经做出了如是判断。
“你一定判断到了,我会打击你的热情。”俞骏笑眯眯地突然来了一句。
一下子戳到了向小园的真实想法,向小园一惊,笑着掩饰道:“怎么会?我只是做好了被打击的心理准备。”
“那你错了,我这次不会打击你的热情。”俞骏道。
向小园一喜:“谢谢俞主任。”
“不用谢,还没说完呢。虽然不打击你的热情,但我得笑你的无知了……你选拔人员,年龄放在三十岁以下,往年轻化走这没错;未婚单身,没家庭琐事拖累好干活这也没错;有一定网安知识基础,面对新型犯罪有可能需要这样的人,也没错;有三年以上的基层工作经验,也没错。”俞骏点评着,连说数个没错。
这把向小园听蒙了,好奇地问:“那什么地方错了呢?”
“因为没有错,就会成为最大的错误。”俞骏道。
愕然了,蒙傻了,向小园眨着美目,实在理解不了俞主任的判断方式。
“这么说吧,老程,部队转业回派出所一直工作至今;邹喜男,特警队退役一直在反扒大队工作至今;陆虎、娜日丽,两个刑警。这四位能力我不置疑,可这样的人,隔着二里地就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警察味,这种人都不用脑子想……”俞骏道。
向小园眉头一皱,不解地问:“警察味?”
“嗨,小向……衣服这儿。”俞骏看着向小园,突然转了话题。
向小园低头,看看自己胸前,没问题呀,一刹那又回过神来,上当了。笑吟吟的俞骏拿着手机,“咔嚓”拍一张照片,然后连手机递给了向小园,道:“自己看。”
照片清晰而靓丽,不过向小园可没心思自恋,看了片刻,似有所悟了,坐姿标挺,表情严肃,怎么看都是一丝不苟。她明悟道:“俞主任,您的意思是,我们自己人身上的警察痕迹太重,会影响到侦查?”
“呵呵,不会吗?”俞骏点了几下鼠标,把电脑屏幕转过来。向小园看着屏幕上的影像,一下子愣了,是分屏了的不同嫌疑人的影像,有慷慨陈词的,有正襟危坐的,有表情肃穆的,有左顾右盼的,当然还有谄媚言笑的,随着俞骏的鼠标所点,走马灯似的换着屏,就听俞骏解释道:“这是历年来我保存的诈骗嫌疑人审讯录像,这么说吧,我不是地域黑啊,每个类型的犯罪嫌疑人多少都有点特色,比如东北前些年流窜全国打砸抢的,那面相凶神恶煞的一眼便知;比如全国流窜的蜘蛛人入户盗窃,典型的特征是手大,脚弓长,那是从小攀山越岭练出来的;涉毒的、涉黄的、涉黑的都不用说,你瞅一眼也能有那种特殊感觉,但唯独涉骗的这些嫌疑人,无法形容他们的准确特征,或者说,他们千变万化,什么样的特征都可能有。”
俞骏说着,换着屏幕上的各色嫌疑人影像,包括跨国电信诈骗案刚逮回来不久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什么样子的都有,不管是行为特征还是语言特征,确实没有一个相似、哪怕相近的点可以让人从中找出某种规律。
“从心理学的角度讲,骗子本身就是具有不同人格特征的人,但又不是人格分裂,而是能从真实人格到欺诈型人格自由转换的,这其中应该有某种可循的规律啊。”向小园疑惑地看着。
俞骏一笑,反问道:“那你说,你眼前看到的这些审讯场面,是嫌疑人的真实人格一面呢,还是欺诈型人格一面?”
“这个……”向小园语结了。别说骗子,就其他嫌疑人坐到被审讯的位置恐怕也是瞎话连篇,要分辨这个难度可就大了。
“我一直在试图总结规律,可一直在碰壁。诈骗案发有一定规律,涉众、高科技化、隐蔽化特征很好找,但骗子似乎就没什么规律了,可能是打工仔,可能是农民,可能是一群混子,甚至可能是那些在高大上cbd办公的精英……对付这些入行不久的嫌疑人都已经够让我筋疲力尽了,你说要是个专业骗子,那他的眼力、经验、思维得多高,才能躲过我们现在无处不在的天网和大数据排查?假如真有这种人存在,就假设是金瘸子存在,你觉得就我们这个阵容能对付得了吗?”俞骏蔫蔫地道,明显还是悲观的态度。
向小园好奇反问:“那您觉得,这种人存在吗?”
“当然存在,这些字字诛心的话本可不是电脑自己写出来的,那些没追回的涉案资金也不会凭空消失。还有这些一次次犯案的底层参与人员,没有精心和策划的组织,翻不起这么大浪来……啧……”俞骏扳正电脑,吧唧着嘴,说到这里语结了。再往下,是他思维无法研判甚至无法想象的层面了。
受此感染,连向小园也觉得自己悲观的情绪越发严重了,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前方文化路即将到站,请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
电脑声音广播了两遍,司机打着方向盘顺溜着一摆一刹车,车准确地泊停在站台一侧,前面哗地往上挤,后面哗地往下挤。接近午时了,高峰时段的城市景象出奇地一致,往哪儿瞧都是人头攒动。
“来了,那不是吗?”络卿相指着站台的方向,拉着钱加多迎了上去。
寸头,蛤蟆墨镜,小红夹克配着大喇叭裤,走起来呼扇呼扇带风,穿着像嘻哈,姿势像二哈,再近点,有点像二流子。那人迎上来第一句便指着钱加多喷着:“怎么了?怎么了?不就欠你两千块钱吗?至于打十遍电话催我来吗?别提这茬儿啊,有了再还。”
哎哟,一下子把钱加多气糊涂了,指着这货噎得说不上话来。络卿相却知道这位朋友品行实在堪虞,挖苦道:“十方啊,认识这么多朋友,这么多年就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这么不要脸啊!”
那位叫十方的仰头哈哈一笑,然后脸一拉凑近络卿相:“哟,秀才,你倒长成二维码脸了,来,我扫扫,看能扫出多少钱来。”
说着就要用手刷络卿相的脸了。络卿相给了个“滚”字,鄙夷地推开了。
“好,拜拜。”十方一摆手,扭头就走。钱加多急得就拽,边拽边着急地说道:“找你有事呢。”
“有事说事嘛。”十方不耐烦地道。
“是这样,我手机被人骗了,还丢了两千块钱。”钱加多说道,一说到这儿开始觉得不对劲。十方瞪着他,挖苦道:“哟?想让还钱找个好点的借口行不行?”
“我没说让你还钱啊!”钱加多被气到了。
“你说你丢了两千,我正好欠你两千,那你啥意思?”十方质问道。
这么一质问,好像也是借钱讨债,钱加多说不清了,一摆手示意络卿相道:“弄住他,我倒把这茬忘了,今天他给我找不回来,不还我钱我跟他没完。”
“嗨……干什么?你们这是非法逼债啊。”十方被两人挟住了,急切地道,不过很快放松了,等到确认钱加多确实是丢了手机又丢了钱,完全放松了,再听到两人是束手无策才把他请来,这货放松到不可自制了,就像络卿相初闻被骗一般,笑得浑身打战,吊着被拎的俩胳膊直跺脚。钱加多和络卿相一使眼色,同时放手,这货一个不防,吧唧一屁股坐地上了,都顾不上喊疼,笑得蛤蟆墨镜都挂鼻梁上了。
直等他消化掉这个笑料,络卿相才踢踢他问:“笑够了没有?”
“差不多了,哎,多多,你这智商经常被侮辱,应该习惯了呀!这种睁眼黑骗局常见啊。”十方站起来,拍拍屁股。
不到难处不求人,钱加多憋着怒气,愤愤道:“要被你侮辱吧,看在认识这么些年的分儿上我也就忍了,不能谁都侮辱我呀?”
“哎哟,这话中听,被兄弟坑无怨无悔那叫义气。可这事办得不对呀,你找他有屁用!”十方一指络卿相道。
络卿相挑衅道:“哟,找我没屁用,找你肯定有屁用,那你这个屁倒发挥下作用啊。”
“必须的啊,多多兄弟的事我哪能不帮啊!要是你我都懒得搭理……哎,咋?不服气呀?派出所同志查不到监控,进不了数据库,就没治了吗?基层民警同志,是不是太基层了没权限,遇这事傻眼啦?那你问我呀,我一定不耻回答你。”十方回复挑衅比挑逗还气人。
这话直气得络卿相咬牙切齿:“别逼户籍警跟你翻脸啊,信不信老子把你户口销了?”
“卧槽,把这茬儿忘了,有两下啊,威胁到我了。还真是啊,现在市里户口升值了,要不我找俩急着落户的,你给办办?”十方拉着络卿相期待地问。络卿相甩开袖子,躲远了。这头的钱加多拽着十方道:“别挤对他,刚转正就把他送进去,你送饭去啊?别跑题,到底咋找呢?”
“好好,不提这个,说手机和钱的事,办事我得提条件啊,一顿饭总得管吧,这都到饭点了。”十方道。
钱加多不耐烦地摆手:“管了,管了。”
“还有,别带这货,我瞅他不顺眼。”十方指着络卿相又提条件了,回头郑重提醒着,“别跟着啊,这种独门绝技可不能让你偷学了。”
“我还就跟着,你咋的吧?”络卿相犟上了。
“看看,你也好奇我怎么找回来吧?”十方得意了。
“少来了,我跟着是严防多多再上当,被你骗吃骗喝加重损失呢。”络卿相警示道。
“不信邪是吧?要是找回来,你替我还多多两千块?赌不赌?”十方叫上板了。
年轻人心性,实在是不信邪的,络卿相一指,道:“找不回来,你还钱,再给多多买个新手机,我就赌。”
啪的一拍巴掌,斗十方一揽钱加多,道:“听见了吧,多多,债务已经转移,以后别找我要啊,今天我不但给你找到这个骗子,而且教你怎么侮辱一下某些人的智商啊。”
“先别吹啊,今天敢不履约,我们俩不侮辱你智商,但绝对侮辱你肉体。”络卿相警告道。
“好找吗?这么大城市。”钱加多看看午时已到,视线里人头攒动的,实在让人缺乏存在感,要在这芸芸众生里找到一个人,希望恐怕越来越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