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听过,玉湖第一名伎。先生可真是个风雅之人。”
“我还是少城主的时候,游历天下,在卓州遇上了她。那时候,她的艳名早就响彻青卓一带。钿头云鬓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玉湖之畔,燕子楼里,夜夜笙歌,多少王公贵族做了她的裙下之臣。我,亦不能幸免。”
“唔,让我猜猜,她定是个心高气傲的,对那些一掷千金的金主定是不屑一顾。唯独你,她另眼相待,将你请作入幕之宾。无奈,你要娶她,你爹娘却是如何也不同意,所以你们只能天各一方。”
“你听说过杜言有这么一段情史吗?”
“那倒没有。”
“她确实心高气傲,我也没那么幸运。”
“那她可真是没什么眼力见儿。”
风挽尘撑起身,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就你一厢情愿,真没意思。就没两情相悦的?”
“无疾而终。”
“算了,不想听了,喝酒吧。”
“怎么不想听了,我突然想说了。”
“尺素,云散,你们进来听吧。”
风挽尘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起身往外走。尺素和云散推推搡搡地从门外探出身子。
“我们不是要偷听,就是在外面候着,以免小姐有什么吩咐。”
“啰嗦。”风挽尘挑眉看她,烟波流转,妩媚到极致处,又有万般愁绪在其中隐约。
她扶着门,慢慢往外走。尺素刚要上去跟着,风挽尘开口道:“不许跟上来。”
“可是小姐,你醉了,我怕……”
“我清醒得很!”风挽尘甩下这句话,走出门,一边灌着酒,一边往后花园的方向去了。
尺素站在门边看了会,也无可奈何,跺了跺脚转会屋子里。云散已经在桌边坐定了,她也走过去坐下。
“先生,有话就说吧,莫憋在心里。”尺素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两个小丫头,能懂个什么。”
“先生,你可莫要瞧不起我们两个小丫头,小姐也不过双七之年,不照样把你们这些王公贵胄给治得服服帖帖贴的。”
“你若是有你们小姐的半点聪明劲儿,就得是修了八辈子的福!”
“那我们小姐该修了几辈子呀。”
“她呀,恐怕后几世的福泽都在今生提前耗尽了。”
“你敢咒我们小姐……”
外面,风挽尘独立风霜,想起这连月来的事,心里一阵酸楚。
别人看她,要多光鲜有多光鲜,可她的不易,又有几人看得见。
情之一字,她最是参不透。明明是虚无飘渺,浅薄不堪,为何总有人前赴后继地扑进去,全不给自己留点退路,到最后落得个惨淡收场。
她怕。
烟起三番提点她,她虽是恼火,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正正的是她心中所想。
一阵风吹来,激得她浑身打颤,抬手拢了拢衣襟,仰头灌了一口酒。头脑不太清醒,身子虚晃了一下,便向后跌躺了下去。大片殷红的扶郎花在她身下绽放,浓黑如墨的青丝铺散开来,壶中的酒汩汩地往外倾泻,花香,酒香一下子就袭上她的身。她便在这天光秋色里,昏沉地睡了过去。
她梦见了一个有着明亮桃花眼的女子,倚在榻上,幽幽地叹着:“琴瑟在御,琴瑟在御……”反反复复都只是这一句。
待彩笺寻到她时,已过了午时。她就一直在那飒飒寒风中沉睡着,仿佛她本来就在那里,等了千年,平静安详的模样。
“小姐,小姐!哎呀,你怎么就睡在了这里了呢!这种天儿,多容易受凉啊。醒醒诶,小姐,回屋子里去吧。”
风挽尘睁开眼,看到彩笺一脸的焦急,有些疑惑。一偏头竟看到了在西风中瑟瑟发抖的花儿朵儿,突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彩笺,我睡了多久了?”
风挽尘声音已有些沙哑。
彩笺将她扶起来,替她拍掉身上沾的叶子花瓣和尘土。
“你看,这不就冻着了,回头煮碗姜茶,小姐喝了,钻进被子里好好睡一觉。”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叫洛惊鸿的人,还有一个叫连诀的,他们好像挺有来头的,是什么城主。”
“小姐,就当是梦一场罢,醒了后,我们还得往前走呢。”彩笺柔声劝,仿佛怕惊扰了她一般。
“嗯,是一场梦,一场梦……”
风挽尘脚下虚浮,一个不稳,又栽倒在花间。
“小姐,哎呀,尺素,尺素,过来搭把手!”
尺素从前院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咦,小姐你怎的还在这里呀,我刚刚过来怎么没看见呀?”
“你眼睛长在脑门上了!”彩笺没好气地呛她。
尺素瞥见那片扶郎花中间塌下去的一块,顿时了悟。
“原来躲在这里睡觉来着,难过我寻你不得。”
“你还敢说,作为贴身婢子,自当寸步不离小姐左右。你看看你自己的德行!哪有半点为奴为婢的样子!”
“小姐不让我跟着嘛!”
尺素上来扶着风挽尘起来。
“好了,我头疼得紧,你们莫再吵了。”
“我看要给小姐你煎碗药了,这声儿都变了,还是叫尺素去给你找个大夫。不行,先叫烟起来瞧瞧。”
“无大碍,扶我回去吧,我不想在这个院子里待着了。”
“诶,回去奴婢先给你把个脉吧,这样,总不能叫我们放心。”
“随你吧。”
尺素低默不语,只专心扶着风挽尘,因为她此刻已将大半的身子支撑在自己身上,她卸去了一身的防备,那么脆弱。尺素暗暗捏了捏她的掌心,她回以一笑。
彩笺抬手将风挽尘头发上的一片叶子拈下来。
“小姐,你可得顾惜自己呀!洛公子没那个福分,你还要寻个好夫君,喜乐安康。”
“他没那个福分,我亦然。”
风挽尘一病沉疴,在床榻上昏睡了十几日。烟起开的方子不见什么效果,彩笺将半个近州城的大夫都请了个便,各个都说只是寒气侵身,无大碍,却始终不见风挽尘好转。
“我听说城北有一家医馆的大夫不错,似乎祖上还出过太医院院使,尺素,午后咱俩去把人请过来看看。小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烟起盯着床上呼气均匀的风挽尘,说了句:“没用的,小姐这病,轻易好不了的。”
“那可怎么是好?”尺素焦急地在来回走着。
“还不都怪你!叫你好好跟着伺候,竟然就让小姐那样在外面睡了半日,这次若有个闪失,你看我不宰了你!”
“小姐这是心病,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找个大罗神仙来,也无多助益。”
“可是洛公子都已经走了,我们到哪去找这个系铃人?”
“那也无法,只能求老天庇佑。”
“我又不是病得快死,咳咳……你们这一个个的,至于吗?”
风挽尘缓缓地睁开眼,虚弱无力的开口。
“小姐,我们把你吵醒了?”
彩笺忙过去替她掖好被子。
“你说呢!”
“那我们出去,你好好休息吧,昨儿咳了一整夜,好不容易睡下的。”
“不睡了,一睡着就做梦。”
“睡不安稳么,奴婢给您点上凝玉香。”
“那香里有朱砂,闻久了不好。”烟起插嘴。
“我也不喜那个味道,每次闻道,脑子里可都是采月楼里那些个先祖排位呢。”
一句话逗笑了屋子里的所有丫头。
“说到先祖排位,你们可记得我们的第一任庄主?”
“当然记得,那块空白的碧玉排位。”彩笺在床沿坐下。
“还有那幅空白的画像。以前庄里还有说法,说是她老人家嫌那排位上的字刻得不好,自己从画里走了出来,将字给抹了,所以那排位是空的,画也是空的。”
“那都是胡话,子不语怪力乱神。她老人家只是想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到现在,她老人家的闺名还是个谜。”烟起也在床边的杌子上坐下,交叠着双腿,闲适安逸。
“不是风藏月吗?”尺素奇道。
“风藏月只是后人对她的敬称,与山庄同名。”风挽尘接口。“她本名,闻人同。”
“什么?!”
“长公主!”
这一秘辛无疑令在场的所有人洞心骇耳,谁敢将那个大胄朝最尊贵的女子与藏月山庄中殚精竭虑,孤寂终身的妇人联系在一起。
“当年京畿失守,端王破门入宫,女王畲自戕,乾元长公主固守东宫。幸好后来洛笙默将端王逼退。大胄皇宫,便是如今的藏月山庄。”
“唔,难怪呢,以庄中的亭台楼阁,无一不是奢华无双,任他有多少财力,也建不出这样的庄子。”
“还有易园,我早听说过当年女王畲爱牡丹,建园养花,原还以为是仿建的,竟然真的是那个易园。”尺素眼里闪着亮光,兴奋不已。
“以前叫馥园,端王将名字改成易园之后,长公主就没再改过来,咳咳咳……算是对后世的一个警醒。”
“可是,我记得长公主不是与宁朔侯策马天涯去了吗,怎又变成了风藏月?”
“以前的事,谁说得清楚,现在所谓的《胄书》是洛家的门客编纂的,还不都凭他们一张嘴说,事实如何,也无从考究。我也是从庄里的一些手札看来的,之前也听洛公子说起过。”“小姐怎么会提起这个?”
烟起紧盯着风挽尘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
风挽尘苍白一笑。
“我这几日,每每闭眼,都能见到她,就倚在榻间,反复呢喃一句‘琴瑟在御’,声声哀泣。”
“梦里两人常相见,醒来只隔数十年。”烟起语带调侃。
彩笺则是堆了一脸愁容。
“怎会梦到她老人家呢,可是有什么指示?”
风挽尘摇了摇头,转脸朝外面看去。
“这几日天气如何?”
“下了场雨,已经凉了,今日算是晴好的,就是风大了点。”
“我也该起来看看了,咳…咳咳……再赖在床上,身子都要散了。”
“小姐想通了?”烟起问道。
“有什么想得通想不通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去打点水来,我梳洗一番,你们陪我出去走走罢。”
“诶,奴婢这就去。”
彩笺领命往外走,在门边却撞上了刚好进来的赫连置。
“你家小姐醒了?”
“嗯,早上好不容易睡下的,这会就醒了,我们也不敢离开半步,就在床榻边伺候着,可就是扰了小姐的清静。”
“她精神如何?”
“比昨天好了不少,刚刚还在跟我们说话呢,咳得也没那么厉害了。”
“那就好,我进去看看她。”
“诶,先生还是在炉子边煨一会儿吧,莫把寒气带进去。”
赫连置白她一眼。
“你家小姐是什么做的骨肉,这样娇贵。我看她平日里寒风里来去,也没病没灾的。”
“这可不同,现在小姐身子正虚弱着呢。”
“又不是坐月子。”
赫连置嘀咕着,走到屋角的炭炉前站定。
“你忙吧,我煨暖了再进去,不能叫你们小姐受半点寒。”
“奴婢谢先生体谅。”
彩笺朝他福身,转出了门去。
见她一走,赫连置就绕进了里间。风挽尘斜倚在床上,脸色苍白,较初见的时候清减了不少,眼里的光也黯淡了不少,瞧着更像一潭死水了。
“如何,身上可还好。”
“劳先生挂心了,我好得不得了。”
“这么大的人了,在那外面说睡就睡,你也真有本事,竟在那花丛里睡了半日,大公子的花都叫你压死了大半。”
“惜花之人都已不再,也没必要开了,趁早化作尘泥,岂不干净。”
“这是什么混话!你可万不要因为此次的事情,轻贱自己。你还不到及茾之年,还有大好年光。”
“我说花呢,先生激动什么?”
赫连置一时语塞。
“以后,先生还是少提那个人罢。”
“唉,也不知道你们两是谁负了谁。”
“到了如今还计较这些,实在无趣了。若是今生还有缘再见他一面,我也邀他一饮,算是还他的了。”
赫连置又沉默了。他昨日接到了连诀的传书,说洛惊鸿对风挽尘也是绝口不提,更不允别人提起,之前梁刈醉酒之后不小心说了个风姑娘,被洛惊鸿打了三十军棍。
他们两个,绕着绕着,竟绕成了个死结。究其缘由,还不是相互猜忌。
彩笺正好在此时端了水进来,神色却有点不大自然。
“尺素,伺候小姐起身。”又走到赫连置面前:“还请先生回避。”
赫连置灰溜溜地出去找了张椅子坐下。
尺素凑到床头扶起风挽尘,烟起将架子上的衣服取了过来。风挽尘瞥了一眼,摆摆手。
“去挑件颜色鲜艳的,本来气色就差,还穿这么素净的,咳咳……”
“诶,烟起,你将小姐最爱穿的那件罗红鱼尾曲裾拿过来。”
烟起起身走到衣柜前。
风挽尘下床套上鞋袜,由尺素扶着,走到桌前。彩笺拧了帕子递给她。
“云散呢?”
“前儿个被一只猫吓着了,有点发烧,这两天就让她在屋子里休息。”
“烟起,你怎么不去照顾着?”
“小姐在床上病着,我走不开。”
“你去吧,总不能让人觉得我苛刻下人。”
“小姐吩咐,奴婢自当遵命。”
烟起放下衣服,一福身,转了出去。
“有什么话就说吧。”
风挽尘净了脸和手,将帕子丢回盆里。
“庄主又来了信。”
彩笺从袖子中掏出一个信封,朱红火漆尤为惹眼。
“那也用不着烟起回避呀,咳咳……”风挽尘掩唇一阵猛咳。
“这次的火漆是雏凤。”
彩笺言简意赅,风挽尘却白了脸色。
藏月山庄的信件分四等,雏雀、成雀、雏凤还有最高机密等级的成凤。雏凤、成凤两个级别轻易出动不了,除却庄主与各大家主的书信来往需用雏凤火漆,平日里几无用武之地。
“我都已经被驱逐出庄了,还敢劳动她用雏凤火漆!”
“小姐还是先看看罢。”彩笺边说边替风挽尘套上重重衣衫。
待她穿戴整齐了在梳妆镜前坐下,撕开信封取出信来看。
“自姑姑前次给你传信已一月有余,始终不见你有何音讯回传,可是怨恨姑姑话说的重了?姑姑也是心忧你涉世未深,为人所欺。
你们一行在近州逗留也有小半年了,可有下一步的打算。你自小极有主张,我也不必操心这个。只是你既然已到了近州,就顺便去趟望月城吧。
十多年来,姑姑将你收在身边教养,虽不曾刻薄于你,却也无法像你亲身父母那般疼爱,是我亏欠了你。过了这个冬天你便及茾了,也该回复你本来的身份了。
你本名闻人祁连,生父乃闻人家仙去的那位三爷闻人角,我与他是表亲。你的生母乃玉湖杜言。你出世不过两月他们便双双去了。当时闻人家内乱不断,你一孤苦遗婴无人照料,我才将你接进了庄里。
闻人家现在当家作主的是四爷闻人徴,他与你父亲不睦久矣。还有你五叔闻人羽,他自小与我们亲厚,你倒是可以依仗他。
切记,除了你带出去的那些人还有闻人羽,不可轻信任何人。
闻人氏的家业原本就是你父亲的,你若是想拿回来,姑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珍重,珍重。
姑姑风靡音亲笔。”
风挽尘放下信的时候,彩笺已经替她梳妆好了。彩笺生了双巧手,刚刚还病恹恹的风挽尘,此时竟有点容光焕发之意。
“不想,我与先生竟有如此渊源。”风挽尘自言自语。
“什么渊源?”
“尺素,你可还记得那日先生提起的玉湖第一名伎,杜言?”
尺素红着脸。
“先生何时提过啊,尺素没听到啊。”
“少装蒜,你那日在门外可不是听得真真的。”
尺素脸更红了,嗫嚅了几句,也没有出言反驳。
“那个女子,便是我的生母。”
35.无限事,从头说赫连置掀帘朝外面看去,天色依旧铅灰着,沉重不已。近州城的城楼已远远的退到了身后。
“短短半月,原本挤在近州的牛鬼蛇神都一一归位了。真不知道,是谁将这场风波生生地平息了下来。”
“还能有谁?这天下间还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本事吗?将各方霸主齐聚在近州,又原原本本地让他们回去了,真不知他是如何打算的。”
“你不是说少提他吗?”
“我自己提可以,旁人要在我跟前提起,我定叫他后悔。”
“你跟洛大公子还真是一个性子。”
“先生此话说错了吧,我的性子,该是同杜言一般呐。”
风挽尘扯着嘴角,笑得十分残忍。赫连置面色讪讪,看着外面不语。
“我听尺素唱过那曲《迷仙引》,你教她的吧,唱给我听听如何?”
“你是她女儿,你不是应该会吗,这样才像她。”
“先生难道没听我提起过,我两个月大的时候便成了孤儿。”
“其实,杜言到现在还是生死不知。”
“怎么说?”风挽尘皱眉看他。
“这话,说来就话长了。我也只是有所耳闻,真相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无碍。无限事,从头说。旅途枯燥,聊以解乏。”
“当年望月闻人氏春风得意的三公子闻人角,走马章台,年少轻狂,惹下不少风流债。杜言乃玉湖第一名伎,这你也知道。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我也是亲眼见过的。杜言心高气傲,多少贵胄求之而不得,却不知她怎么就瞧上了那么个风流公子。都说闻人三公子为杜言的倾城风姿所折,夜夜流连燕子楼,散尽千金只为博佳人一顾。
后来,玉湖再不见伊人,遇安郡中却有了角三爷和言三娘。杜言为了闻人角也就是你爹洗净了铅华,避居于遇安郡,与你爹厮守,妄图托付终身。奈何,闻人角终不是她的良人。望月城主晓之以君国大义,动之以骨肉之情,将闻人角一纸召回,承袭城主之位,并与槐州周家的大小姐定立婚约。
闻人角也不是个长情之人,见了那誉满槐州的周家小姐动了心,便将杜言弃之不顾。婚礼上,杜言穷尽毕生所学,一曲《天亦老》,舞惊天下。闻人角看得忘情,走向杜言时,一柄长剑,没根入胸。杜言跳完最后一个舞步,叹息了一句‘三郎啊’,痴笑而去。自此便绝了踪迹,坊间盛传,她投了玉湖,化作一抹香魂。”
“不错不错,先生说得可真是声情并茂啊,就如同当时在场一般。”
“你若细心留意,茶肆酒坊间的那些说书先生早将这么一段事说得烂了。”
“唔,那我这个父亲可真是该死啊,挽尘此生最是痛恨负心之人。”
“诶诒,你怎的还自称挽尘,你现在是闻人祁连。”
“别人认不认我还不定呢,这话说得早了。”
窗外景物飞驰而过,赫连置轻轻哼起了迷仙引。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
永弃却、烟花伴侣。
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风挽尘在听到那句“何方携手同归去”时,身子猛地一震。蓦然想起那个在街上撞上的疯妇,还有她回头叹的那一句“三郎啊”。
“也许,杜言她,真的没死。”
“是啊,谁知道呢,后来就没人见过她了,她投湖一说,也只是那些说书先生杜撰的。”
“也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得缘,再见她一面。”
赫连置陷在回忆里,自然没留意她说的那个“再”字,只是叹了口气,没有接话。风挽尘亦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尺素她们在后面一辆车上,看顾这云散。云散底子弱,那天夜里被猫一吓,就一直高烧不退。风挽尘原还准备等她好转了再启程的,烟起却说可能她们住的那宅子风水不好,接连病了好几个,还是赶紧离开的好。风挽尘也乐得个眼不见为净,免得再触景生情,就叫她们收拾了,今日启程往望月城。
因为之前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但今次却有了目的地,较之前自然走得快了许多。用过午膳后才出发的,天刚擦黑就进了通州城内。
通州虽不及近州富庶,却有近州的两倍辖地,又与邀月、望月两城相邻,也算的上繁华,却也乱得多。
入夜之后,街上少有行人,客栈的门大多紧闭,需得投宿的上去喊门。
他们挑了家僻静点的客栈,包下了整整一层客房。
风挽尘是必须天天沐浴的,否则夜间就是辗转难眠。彩笺担心她又受凉,千劝万劝也无用,只得吩咐厨房多送点热水来。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白天舟车劳顿的,困意立马袭来。彩笺伺候她上了床,熄了灯火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风挽尘很快便睡熟了,却是盗梦连连,醒了许多次。快到子时的时候,又一次醒来。无端的感受到一道目光的注视,她转身朝外一开,惊见床侧立着一个黑影,看身量是个男子。
“谁!”风挽尘一边跃起,一边抽出压在枕下的短剑。
门窗紧闭着,屋子里没有半星半点的光亮。那个黑影在风挽尘的寸寸进逼之下节节后退,待到了窗边,已经是退无可退。眼见着那剑就快刺入那人的胸膛,却突然有股力道欺上她的手腕,她顿觉半个身子一麻,剑哪里还握得住,当啷一声,铮然坠地。
风挽尘有些惊惧,以此人的身手,她绝对讨不了好。
“你是谁?”
这个时候只得强自镇定。
那人沉默着,只是气息有些不稳。
风挽尘有些恍惚,突然抓住了什么似的,手抖个不停。
“洛惊鸿!”
那黑影往窗那边移了几寸,身手推开了窗。
“你等等!别走!”风挽尘刚想出言挽留,那人已经跃出了窗外,不见了踪影。
风挽尘将身子探出大半,看了半晌,直到确信那人已经远去了,才关了窗回到床上,无眠至天明。
早上尺素进来看时吓了一跳,风挽尘已经起了,穿戴整齐,梳了个端端正正的凌云髻,侧坐在窗下,朝外面看着风景。
“小姐你几时醒的呀?”
“子时。”
“子时?!那不是没怎么睡吗?”
“昨儿,有人夜谈我的屋子。”
“什么!那小姐你没什么闪失吧!”
风挽尘横她一眼。
“我若有什么闪失,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同你说话?”
“那小姐可有看清楚是什么人?”尺素也顾不得羞愧了,赶着紧问个清楚。
风挽尘摇摇头。
“夜里太黑,没瞧真切。”
“不行,以后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小姐单独睡一间了。”
“你去打听打听,洛大公子一行,现下到了哪里。”
“小姐难道是怀疑……”
“再赌一次吧,若是还不成,我也死心了。”
“诶,我这就去。”
“先莫要惊动其他人,快去快回罢。”
“是,奴婢知道了。”
风挽尘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叫彩笺准备点早膳送进了。”
“我这就去。”
尺素拉开门出去了。外面风大了起来,风挽尘只得将窗关上,靠到床上眯着眼小憩。大概半盏茶的光景,她终于撑不住入了梦。
彩笺端着粥进来时见她一脸倦意的靠在床上,特意放轻了脚步,还是惊醒了她。
“小姐要是实在困了,用点粥再上床歇会。”
彩笺听尺素说风挽尘一夜没睡好,也没多想,还以为是她昨日劳顿的。
“嗯。”
彩笺扶着风挽尘在桌前坐下。
风挽尘拿了勺子舀了几口,实在没什么胃口,又搁了。
“不合口吗?云散还睡着呢。要不我出去买点回来吧。”
“不用了,我睡会儿,尺素回来后就让她直接进来。”
“小姐是让她出去办什么事了么?”
“我让她打听打听望月闻人氏的情况。”
“唔,那小姐睡着吧,我将粥拿到厨房温着,您要是饿了,唤一声,我就在外面守着。”
“嗯。”风挽尘除了外袍躺进被子里。
彩笺将碗筷收拾出去,正好碰上烟起过来请安。
“小姐起了?”
“起了,又睡下了,昨儿夜里没睡好。”
“哦,那我就不去打扰了。”
“你找小姐有事?”
“想请个脉,看看小姐的气色。”
“等小姐醒了你再过来吧。”
“嗯,那我先出去买点药材。这些日子病了好几个,得补上点了,这里往望月城的路上,也没什么集市了。”
“对,你自己一个人成吧,小姐这里要人伺候,我也走不开。”
“成的,只是你也顺便看顾着云散,她刚喝完药。”
“诶,你去吧。”
烟起看了风挽尘紧闭的房门一眼,转身下了楼,心里盘算着该买些防风,桂枝,生地之类的药做个药枕给风挽尘。
风挽尘睡得很浅,听着彩笺同烟起的说话声醒了一回,听着烟起下楼时的“咚咚”脚步声又醒了一回,她翻了个声,将头蒙进被子才又迷迷糊糊地入了梦。
彩笺将粥拿到厨房煨着,回来便拿了个凳子守在楼梯处,不允许任何人走到。
尺素回来时,彩笺都快撑着手睡着了。她上去拍了拍彩笺。
“你怎么睡这了?”
“咦,你回来了。”
“有这么困吗?”
“少废话了,小姐叫你一回来就进去。”
“嘿,小姐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尺素蹦跳着过去推开门,床上的风挽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哪里有半分倦意。
尺素见她这般模样,立即垮了脸。
风挽尘见她的神色,心里立刻明了八分。
“不是他?”
“奴婢一直走到通、近两州的交界处才听到了一些消息。似乎,他们是往北走的。”
“不是他,那会是谁?”
尺素清清楚楚地看着她眼里的光瞬间消散。
“往北走了,是回邀月城了吧。”
“不过呀,我倒是听说连少主近日总在金台一带混迹。”尺素笑得贼兮兮的。
“金台?”
“在城中,多青楼楚馆。”
“卓州有玉湖,通州有金台,这青卓一带,可真是个风流所。”
“嘿嘿,这下小姐能放心睡了吧。”
“哼,我非将他逼的来见我不可!”
她眼里又重新盈满了光。
“小姐再睡会儿吧,醒了之后多用点饭,身体养瓷实了再去跟洛大公子周旋。”
风挽尘点点头,翻了个身朝里,不一会儿呼吸便均匀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尺素美滋滋地拉开门,彩笺还侯在哪里。
“好姐姐,我一大早起来还没吃过东西呢,饿的我都心里发慌了。”
“厨房里煨着一盅粥,盛一碗给你?”
“一碗哪够!”
“小姐早上还没吃呢!”
“无碍,小姐醒来肯定都过午膳了,肯定不会吃粥的。”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彩笺下楼往厨房走。
“小姐让你去打听情况,如何了?”
“小姐同你说了?”
“嗯。”
“唔,洛大公子也来了通州,还有连少主。”
尺素一边在心里嘀咕:“不是说不要惊动其他人吗,怎么小姐自己就说了。”
彩笺身体一僵,不可置信地等着尺素。
尺素还以为她是吃惊于洛惊鸿的行踪。
“真是峰回路转呐!恐怕这一回,我们小姐是要红鸾星动,陷入情网了。”
“嗯。”彩笺冲她笑了笑,却是惨淡不已。
“小姐傍上了这么本事的姑爷,我们以后也不用愁了。”
尺素还沉浸在洋洋自得中,哪里会留心彩笺的神色。
“你做的什么粥啊,哎呀,可真是饿死我了。你用过早膳了吗,再用点?”
“不了,你自己吃吧,我去看看云散。”
彩笺有点失魂落魄,拂开尺素拉着她的手,一转身往回走。
“先生呢,先生用过了吗?”
尺素还在追问,彩笺已经头也不回地上了楼,进了房去。
云散安静的躺在床上,屋子里还弥散着一股苦涩的药味。真是个胆小的丫头,这么不经吓,竟然烧了三四天。彩笺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有昨天那么烫了。
彩笺在床沿坐下,怔怔地想着心事。
她自小便同尺素一块伺候风挽尘,她是识大体,进退得宜,尺素是机灵敏捷,又通武艺,所以她们二人一向有明确的分工。
她统筹整个翠闲阁,处理大小事务,尺素则是贴身伺候保护小姐。
原本也是相安无事的,可是,自从出庄一来,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她自问照顾风挽尘可谓事无巨细,尽心尽力,换来的却是小姐的日渐疏远。小姐对她忽冷忽热也就罢了,现在竟然不再信任于她,这让她情何以堪?
想到这里,眼泪便如绝提一般,再也止不住。
尺素看似毫无心机,娇痴可爱,却是最会装傻充愣,每每都能讨得小姐的欢心,而自己,总是扮演这那个恶人角色,需要处处提点小姐,也难怪小姐不喜她。
彩笺越想越觉得委屈,直接伏倒在云散的床上,忍声饮泣。
云散被她的动静给惊醒,看到痛哭流涕的彩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抚了抚彩笺的发顶。
“彩笺姐姐可是担心云散的病?没事的,过几天云散就能好起来了,到时候陪姐姐出去玩,去好好看看望月城的续安府。”
彩笺将脸埋进被子里,不住地点头,喉头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何止是龃龉,你第二日不就不告而别了么?”风挽尘嗤笑道。
“哦,我想起来了,便是那日,难怪你回去的时候一直沉着一张脸。”连诀这才后知后觉。
“谁让你不肯坦诚自己的出身的,哧,还搪月风家,风随墨赐姓,亏你编得出来。”
“你那时神出鬼没的,我自然要怀疑你的居心。”
“还好我没有一怒之下,弃你而去。”
“那你连夜离开近州城算什么?”风挽尘毫不退让,挑眉看他。
洛惊鸿目光却有些躲闪:“此事你毋需知道。”
“真有事情瞒着我?好,连诀,你说。”风挽尘转而看着连诀道。
“这……挽尘美人,你这不是为难在下吗?我若是同你说了,回头洛兄能放过我吗!”
“那你偷偷告诉我。”
连诀哭笑不得,以扇掩面:“挽尘美人,你就当我是死的吧。”
“他没这个胆量说的。不过是我糊涂,信了一些鬼话。喏,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迎月城那,你准备如何处置?”
“也不知容肃是打的什么主意。”
一直在旁边未作声的赫连置终于开了口。
“他所图的,恐怕是你。”
“天下美者唯一人,掬月挽尘,如斯佳人,必穷肃一生,求之娶之。”洛惊鸿轻巧念出容肃的这番话,瞧着风挽尘的眼神深邃无比。
“诶,洛兄你任重道远呐。还是早些将美人拐回邀月城,免得夜长梦多。”
“我倒是想,她不愿意,我也无法。”
“这容易,直接迷晕了绑回去。”
“好,你替我迷晕了她,我动手绑。”
风挽尘这才没有呛声,也没威吓连诀“若我不是出身藏月山庄,若我不是续安府的大小姐,他恐怕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连诀又不知死活地插嘴:“诶诒,挽尘美人怎可如此自轻。论身边的莺莺燕燕,容肃哪比得上我洛兄,就比如说那个什么夷姎,人可是戗州王氏的小姐,却甘愿自去其姓,在我洛兄身后做个低贱侍婢。你看,我洛兄还不是叫你收得服服帖帖的。”
“我看连少主你今日是存心找死的。”赫连置在一旁幽幽地道。
尺素也附和:“就是,就是。”
“夷姎?这名儿倒不错,听着就是个心思玲珑的。洛惊鸿,看来你瞒着我的事不少啊。”
“不过一个婢子,也值得你如此计较。”
“既然只是个婢子,那你便将她调来伺候我吧。”
“你才刚不还说不要我调人过来吗?”
“怎么,你舍不得了?”
“真是个妒妇。夷姎此人很是自以为是,又生性毒辣,调来伺候你,我如何放心?”
“连诀,这个夷姎生的如何?”
“我不曾见过,只是听梁刈提过几回。”
“梁刈,便是你那个狗头军师?”风挽尘问洛惊鸿。
“嗯,是我半个先生。”洛惊鸿自动忽略了“狗头”二字。
“看来梁刈对这个夷姎有些情意呀。这样,你便将这个王姑娘许给梁刈得了。”
“这……”洛惊鸿犹疑。
“怎么,你的狗头军师已有了妻室?”
“那倒不曾。”
“如此便好,我甚少要你做些什么,我今日开了这个口,你不会拂了我的意吧?”
洛惊鸿左右一思虑,也觉得此事在理,便点头应道:“好,等我回了邀月城,便将夷姎送给梁刈。”
远在邀月城里的夷姎如何也不知道,自己的终身,竟被风挽尘几语就定下了。
沈契坐镇益州,梁刈便被洛惊鸿留在了邀月城内,以免主事的不在时,城内有什么异动。
洛苍耳卧病,自然无暇顾及府里及军中的事务。洛惊鸿虽被人唤作洛大公子,却只是尊称,他并无手足,洛府的支系也早已没了实权,大权便全数落在了梁刈手里。
梁刈可不是风挽尘口中的狗头军师,整个邀月城倒也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洛惊鸿便也放心在续安府里继续逗留。
雨,越下越大。
风挽尘从金林院出来时,赫连置撑着伞跟着出来了。
“雨天路滑,我送你们回折玉馆。”
“先生,这护花之人不应该是洛大公子吗?”
“他定是要同连诀算算帐的,便由我代劳吧。”
风挽尘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点破,扶着尺素的手慢慢走着。
赫连置寻不到开口的契机,便也只能一直沉默着。
走到内仪门时,恰见容肃一行回转,容肃也瞧见了风挽尘,遥遥地朝她一颔首算是招呼了。
“他们不是在我们前面回府的么?”
尺素出去找马车时,正好瞧见容肃他们出“闲池阁”,所以才有此一问。
“兴许是在路上耽搁了,要么就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消遣了。”风挽尘漫不经心道。
“这容肃可有同你说些别的什么?”
风挽尘看了看赫连置,也不再卖关子了。
“先生想问什么便问吧。”
赫连置低头想了许久,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她如今可好?”
“好不好,我也不得而知,只是听容肃说,她不认人了。”
“才刚听洛大公子说到‘疯妇’,她……”
“是疯了。蓬头垢面,筚路褴褛,不复当年风姿。”
这些话,于赫连置无疑是十分残忍的。当年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的玉湖杜言,今日竟沦落至如斯境地。
“除了不认人,她身子可还好?”
“她在迎月城里,有人照料着,想必没什么大碍。”
赫连置思索了片刻又道:“你如何打算的?”
“如今,将她接回续安府是不可能的。既然容肃将她带了回去,便先由他照顾着,等这边的事完了,我们再作新的计较。”
“你真能放得下心?”
“那也无法。”
“我知道你心中对她存了怨气,但她也得了报应……”
“我怨她不是因为她一剑捅死了闻人羽,而是她当年选择玉石俱焚时,弃我这个幼女于不顾!”
“她苦了半辈子,到头来还不得善终,你为人子女,就没有半点恻隐之心么?”
风挽尘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赫连置,搭在尺素手臂上得手越收越紧。尺素吃痛,却见风挽尘正在气头上,便也不敢挣脱。
“好啊,你有恻隐之心,你去救她出来。唔,我倒是忘了,你对她余情未了嘛,我那个薄幸的父亲早死,由你接手倒也不错。”风挽尘讥笑道。
赫连置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我原还以为你只是少了父母疼爱,性子有些冷。原来你竟如此薄情寡义!”
尺素惊叫一声,伸手护住风挽尘:“先生,你做什么啊!”
“我看你那个藏月山庄里的姑姑没教好你,我便代你娘好好教教你处世之道!”
风挽尘侧过头冷笑:“哼,你代她?你配吗?”
“我不配谁配,你那个黑了心的四叔,还是你那个懦弱无能的五叔?你以为在这世上还有几个人当你是自己人的,这续安府里的人,哪个不是防着你?你若是死性不改,总有一日会众叛亲离!”赫连置也是气急了,才会如此口无遮拦。
风挽尘瞪着他,眼眸通红。
尺素猛推了赫连置一把:“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小姐!”
赫连置这才幡然醒悟:“挽尘,我不是那个意思……”
风挽尘不等他说完,抬手打断了,然后执着伞往外后花园走,尺素跟上去。
“小姐,先生是气急了在说胡话呢。”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姐啊……”尺素又跟上去。
“不准跟着我!”风挽尘冲她喝道。
尺素扁了扁嘴,停了下来,没再跟上去。
赫连置怔愣在原地,许久之后才想起来,忙着往金林院的方向走。
“先生!”尺素见赫连置不去劝风挽尘,反而是往回走,更是急了。
“我去找洛惊鸿,只有他才能劝下挽尘。你跟过去,远远地看着她。”
等赫连置走远了,尺素才反应过来,疾步往后花园走。
风挽尘在后园中的游廊里寻了处避风的地方坐下,静静地回想出庄以来的种种。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挽尘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便侧过头不动声色地将眼角的泪拭去。
“他们这么快就把你找来啦?”
“你不看就知道是我?”洛惊鸿在她身边坐下。
“哧,你的脚步声我还听不出来?”
洛惊鸿揽着她道:“怎么,还哭鼻子了?”
“没有。”风挽尘犟道。
“还不承认,声音都变了。”
他扮过风挽尘的身子,挑起她的下巴。
“你看,眼睛都红成这样了,看你委屈的。我看这次可不能轻易放过赫连置了。”
“他同你交代了?”
“嗯。我看看这边脸颊,还红着呢。我看先生是存心替尺素报仇的,你那边刚打了尺素一巴掌,他转身就打了回来。”
风挽尘埋首在他颈间,鼻子酸的难受。
“那你再替我打回来。”
洛惊鸿听她的声音闷闷的,知道心里她憋的那口气还没出来,便拍着她的背道:“这里也没别人,想骂人还是想哭都随你。”
风挽尘还是没什么动静,只是过来一会,洛惊鸿便感觉自己的衣襟湿了,怀里风挽尘的身子也在颤抖。洛惊鸿将她喽地更紧了,还一边在她耳边温声劝着:“别怕,有我在呢,绝不会叫你受了半分委屈。”
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着,两人就在这一片混沌里,静静相拥。风挽尘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在车厢里已经坐不住了,拉着赫连置一起赶起了马车。自然是赫连置赶着车,风挽尘坐在一边指挥,顺便同他叙话。
“此处往东走大概有二十里路杳无人烟呐。然后是一个小村庄,再往东走十几里路就会到望月城与通州的交界处—卿河,那边可热闹了,虽说望月与邀月交恶,两岸的百姓还是自由通商,望月闻人那边想管都管不住。啥叫门衰祚薄,看现在的续安府就知道。”
“诶,你怕是忘了那个招月百里氏了,那才叫一个门衰祚薄,现下百里瞋废了,就剩下几个老家伙撑着了,现在还有胆跟引月宫家叫板,自取灭亡!”
“此言差矣,百里氏若没人撑腰,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挑起战事?”
“你的意思是?”
“不然你以为,洛大公子费这么多心将这些人招来近州做什么?赏景啊?”
“那他怎么还在这一带流连?引南那边不需要他坐镇?”
“这边有更重要的事,或是人。”赫连置转脸看她,一脸暧昧的笑意。
风挽尘装腔作势地左顾右看。
“呀,这一带的景色着实不错呀,人不见,数峰青。”
“谁人不见?该见的都能见。”
赫连置凑到风挽尘耳边。
“你准备怎么将他炸出来?”
风挽尘高深莫测地一笑。
“卿河之畔的民风如何?”
“鱼龙混杂,山高皇帝远的,匪寇横行。原本洛水上的流寇现在大多流窜到了那一带。”
“那不就是了。”
赫连置突然福至心灵。
“你是想……”
风挽尘将手指抵着唇。
“嘘,说不得,说不得。”
“那你也得掂量着点,那些亡命之徒可不是好打发的。”
“放心好了,我自有打算。”
“唉,这不知道遇着你,于洛大公子来说,是福是祸。”
“或者说,我就是他命里的劫数。”风挽尘一扬头,笑得很是倨傲。
“外面风大,你还是进去吧,身子刚好,别又受寒气,到时候,要我怎么跟洛大公子交代。”
“我看你是不知道以后怎么跟杜言交代吧。”
“别一口一个杜言,那好歹也是你亲娘。”
“娘亲?她一剑刺下去的时候,可有想过,这世上,还留有我这么个孤女无人照应。”
风挽尘说完便掀帘钻进了马车厢里。赫连置侧脸看了看她,终是无言。
“挽尘,你娘亲欠你的,今生算是还不上了。那,便由我来代她尽上点心力吧。”他在心里如是说。
风挽尘撑着手靠在车壁上,摇摇晃晃间便有些困倦。从通州城出来的这两日里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虽说赶得不急,可颠颠簸簸的,人也快散架了。
后面的马车赶了上来,尺素掀开帘子朝这边喊。
“小姐,还要多久才能到集市上呐,云散嚷着肚子饿呢。”
风挽尘掀开车帘。
“她清醒了?”
“精神头好多了,知道饿不就是康健了。”
“那加紧赶路,向东二十里才有集市。先拿些随车带着的小点心给她垫垫肚子。”
“诶。不行,我来赶车,先生,咱们来比一比,看谁先到集市里。”
“胡闹!你不顾自己也顾着车里的人呐,云散身子还弱着呢,经不起你折腾。先生,稍微快点吧,午膳之前若是能赶到那个村庄最好。”
“嗯,你坐稳当了。”赫连置一甩马缰,马车直往前窜去。
尺素吐了吐舌头,缩回车厢里,出去吩咐了赶车的武婢一句,紧紧跟了上去。
中午在那个庄子上用过午膳,歇息了个把时辰,之后又上了路。云散较之前愈发沉静羞涩了,病弱弱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这样紧赶慢赶,日头还不曾西斜的时候,便到了卿河之滨了。只是卿河正午时分涨了水,没有那个摆渡人敢载人过去,一时之间也难寻到像样的船只。风挽尘也不急,叫众人在客栈里安置了下来,之后便领着几个丫头上街添补物件。
从绸缎庄里出来,天色有些暗了下去。她们刚往客栈的方向走了几步,风挽尘突然停住了脚步。
尺素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是一个在墙角瑟缩着的小乞丐,就靠着几块破布片遮蔽着那已呈青紫色的身体,还好收拾得干净,不至于脏臭可怖。
“尺素,给他些银钱。”风挽尘吩咐。
“可是我身上带的都花光了呀,彩笺,你那还有吗?”
“没了,我看你带得多,出门的时候就没那钱袋。”
“烟起你呢?”
“刚刚这些绸缎就是我付的,本来就带得不多。”
“那我回去取吧小姐。”
尺素说着便要跑,被风挽尘伸手拦住。
“诶,何必如此麻烦,没有银两,给他几颗黑玉珠子就是了,我记得你那有不少的。”
尺素苦着脸道:“都落在翠闲阁了,现在我身上就剩几颗小姐赏的夜明珠了。”
“那就给他夜明珠。”
“喔。”尺素别别扭扭地从荷包中掏出一颗夜明珠,被风挽尘一瞪,又掏出一颗,然后将荷包贴身收好,视死如归地走到那小乞丐面前。
“喏,你命好,恰碰到我们小姐心情不错的时候。这是我们小姐赏你的。”
“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於斯也!”
他虽说饥寒交迫,说话却是铿锵有力。
“哧,小小年纪,竟如此酸腐不堪。性命尚且有虞,还敢谈什么骨气。”风挽尘讽他。
“我自小读的是圣贤书,怎可……”
“闭嘴!你若真有骨气,有抱负,就拿着这两颗夜明珠,换些银两做盘缠,出去闯荡。男儿志在四方,枉你自称读过圣贤书,竟然甘愿做个井底之蛙,困死在这个小镇子上。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自然不懂这些理。”
“分明是你强词夺理!”那小乞丐也急了,颤抖着手指着风挽尘。风挽尘跑过来一个眼神,尺素会意,一把将他的指头给折了,那小乞丐惨叫一声,捂着手在地上滚了几滚。
“我废了你的手指,这两颗夜明珠就当是赔你的汤药费,这下,算不上是嗟来之食了吧。目光如此短浅,难怪沦落至此,哼!”
风挽尘一甩袖,转身眼风一扫聚集过来瞧热闹的路人,径自往客栈的方向走去。那些原本围着的人慑于她的威力,自动分开一条道来,彩笺、烟起忙抱着绢匹,提着大大小小的盒子跟了上去。
“可怜了少年郎,谁叫你如此不识抬举的。喏,这两颗算小姐送你的,我私人再送你两颗。我们小姐虽说脾气古怪了些,说的话却是句句在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现在整好乱世,群雄逐鹿,指不定你以后就能建立不世功勋呢。嘿嘿,我也不多说了,这几颗珠子可价值不菲呢,你万不要被当铺的掌柜给蒙了,好好保重吧,少年郎。”尺素从荷包里又掏出了两颗夜明珠,藏进那小乞丐的衣襟里。
“保不齐小姐给你的两颗夜明珠会给你招来祸患,你将我给你的这两颗收在别处,别叫人看见了。还有,若有人强取,你就给他,犯不着搭上自己的命。”
说完起身拍拍裙裾上曾到的灰尘,拾掇起散在地上的东西,疾步往客栈走去。
那小乞丐怔怔地看了她的背影许久,渐渐攥紧了手中的两颗夜明珠,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男儿何不带吴钩……”
在卿河西岸休憩了一夜,第二天就早早地启程了。
赫连置神通广大地寻来了一艘大船,雇了四个谙熟水性的当地人做了舵手。风挽尘伫立在船头,由着彩笺指挥着众人将东西装上船。烟起同尺素在舱里看着小丫头们打扫收拾,云散身子还没好彻底,风挽尘允她先进去歇着了。
河上陇起了浓厚的雾气,照理说是不应该此时渡河的,风挽尘却是一刻也等不得。那几个舵手却拍着胸口说可以保证一船人的安全,赫连置这才同意渡河。
“站在这里不冷吗?”赫连置走到风挽尘身后,替她陇上一件披风。
“不冷。我站在这里清醒清醒。”
“又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就是要好好想想,我是不是非得做到这一步。相濡以沫,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既然心里存了疑问,就需问个明白,好与歹,都要有个说法。你们两个,总得有个人往前走一步。”
“可是,若是日后真的走上前人的老路……”
“杞人忧天!挽尘,跟随你自己的心意去走,不要顾忌那些有的没的。你现在不去试试,以后便会像我一样,追悔莫及,又心有不甘,自己折磨自己一辈子。”
“那就试试吧,好坏,都试试。”
“放心吧,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先生,现在可否起锚?”一个舵手走过来请示。
赫连置转而询问风挽尘。
“收拾好了就起吧。”风挽尘答。
“好嘞!起锚!”
那舵手朝船尾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船身晃了晃,破水声传来,锈迹斑斑的船锚被慢慢提了上来。四个舵手合力将锚牢牢地绑在船尾的栏杆上,然后下了船舱。
船渐渐往水深处行去。
“这下,再也回不了头了。”
风挽尘叹息一声,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