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累了……
我想睡倒在海边,在涛声回荡于耳畔时,被一叠叠的浪潮淹没。因为没有什么方法,能洗去我的疲惫——我累了……
走到哪里了……?现在是什么时候?该去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累。”
我用力揉搓着眼睛和额头,甩了甩头,但自己的灵魂一如既往沉重。浓烈的疲乏感挥之不去,每次迈步都仿佛脚上捆着一座山。我的膝盖再没有力气撑住身体,双手也随之垂下。
已经走到极限了吧……也是,这漫长的路,已经走得太久了。
算了,就走到这里吧。我拜访过无数的时代,见过无数人,说了无数句同样的话。自己也无法再数清楚,究竟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流逝,已经太累了,够了。
我躺倒在地上,尘土沾上我的脸——我知道,这就是自己的结局。我已经累了,就在这里躺下,再也不起来吧……已经够了,徒劳的旅行,已经够了……
合上眼之前,模糊的沙土和红泥所堆砌而成的大地尽头,夕阳西下。
血红色的夕暮,将这片荒凉永远定格,留在我的脑海里。
我的灵魂自言自语着,因为这就是我这一位苦行了漫长岁月的旅人,最后的结局了。
我合上了眼睛,黑色和虚无,吞没了一切。
“……人!人!”
“……怎么可能……这里可是一米厚的土里啊!”
“那这是什么?化石?不”
“……的确,是人。”
隐约有些声音,他们在说什么?我理解不了,脑子一时转动不起来,不过……意识倒是渐渐清晰……怎么回事?呃……我……我是谁……别急,我是文安,对,没错。
这里是哪?这个我是真不知道,我揉了揉眼睛,强烈的阳光刺着我的眼,但这倒不算什么——对,我想起来了,我躺下了,哦……原来如此,我睡了一觉?
我坐起了身,觉得浑身轻松,于是就向面前震惊无比的人抬手打招呼。他们似乎都是农民的样子,一个是年轻的男性,一个是年轻的姑娘。
“你是人吗……?”姑娘问我。
“不算是,只能算半个——”我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土,那些土就像我的皮肤一样粘得很紧,我觉得自己像刚出土的泥人偶。
“现在是什么时代?公元多少年?”我问他们。
“……2001年,二十一世纪。”男人说完,退后了一步,手里的铁铲高举了起来警戒着我。
原来如此,是他把我挖出来的。我睡了很久,隐约记得睡之前是公元前的某年吧,没想到一觉睡了两千多年,可能更久。我对此最大的感慨,应该是我的年纪又多了两千岁。
怪不得那些神明喜欢睡觉来熬过世间的苦楚,我切身体会到了,这么漫长地睡上一觉,真是能解决很多问题。
对把我挖出来的父女俩道了谢,他们却逃命似地跑掉了。没办法,我只能一边搓着身上的泥巴,一边站起来四处瞭望,想弄清楚这里变成什么样了——
浓郁芬芳的空气,搔弄着我的鼻腔,我吃了一惊,因为这里美丽至极。
——这是一块广袤,并稍有起伏的田野。
青葱的绿意一点不漏地披在泥土上,而在那之上,则被各色的花朵环抱。
木樨和连翘花肆意地点缀在各处,更多的,则是随处可见的桃树梨树,洁白饱满的梨花素染一片,娇小艳丽的桃花轻盈摇曳。
绿叶和草地上,更被小片小片的野油菜花堆满。再稍微抬起视线,便被素雅的铃兰和梨花桃花夺走视线。
但这并非全部,无论是什么样的花草,也不过是一片点缀而已。
在这片已经足够让人愕然的田野之中,却兀自有那么一棵树。向着苍穹昂首挺拔,威严却柔和的生长在这片花海之中。
——那是一棵十个人挽手紧贴,也不能环抱一圈的白兰树。古老而庄严的白兰树,高耸入云更生机蓬勃,宛如它正是世界的中心。
我想,无人知晓它活了多久,也许比我活得还要长?不,至少我睡觉之前,它是没有在这里的。一觉醒来,本来光秃荒芜的世界,居然已经变成了这样美丽的花海!
初春的暖阳,柔和抚摸着这片世界。
我把身上的泥土弄掉了大半,然后伸了个懒腰。再次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灵魂也因这片花海而得以滋润。
“对了,这些花……哈哈,该不会是吸收了我的养分,才这么漂亮吧?”我笑着说。
这么一想,它们就好似我的孩子一样,格外惹人怜爱。
一边欣赏眼前的千花百景,我缓缓拨开勤劳的蜜蜂,穿行在绿叶繁花间,走向那棵仿佛要将枝干伸向天空的白兰树。
“休息一会儿,就继续旅行吧。”我说给自己听,也说给每朵鲜花听,“以后嘛,如果累了,就来这里睡一觉,然后继续。”
“……”
春风悄然拂过。
“……”
繁花随之摇曳。
“…………”
淡红色的,小小身影,依稀可辨。
“——你是……”
奇迹,发生了。
那道小小的倩影,正坐在树下,倚靠着那巨大的树干,摆弄着头发。
柔顺的黑发,被泛着银光的发饰束成了马尾辫,她显然不是很喜欢,所以一直在摆弄。
我忘记了呼吸。
我的灵魂猛然颤抖,眼前的一切都定格了,我浑身发麻,震撼到无以复加,世界停在了这一刻,我连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忘记了。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在。
她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切,比任何事物都美。
“你是……”
风声停息,我的呢喃被她听见了——她茫然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雪白的肌肤,纤细的手脚,古雅而柔软的面容,深藏睿智因而熠熠生辉的黑色眸子。一切都还有些稚气,外表看起来也就十岁左右。
“绳绳!我来见你了。”
我奔向前,用力抹掉泪水,任由笑容尽情往上扬起。我不敢眨眼,纵然泪水让视线朦胧,我怕眨眼过后,她就会再次消逝。
她并没有消失不见——
可,为什么向后退了一步?她碰到了树干,显然有些窘迫和害怕。她低着头,畏惧地看着我。
“……你看得见……我?”她小声问我。
不知道为了她的一句话音,我奔波了多久——得到的,却是这样让人痛苦的话语,而且,她的声音一点往日的活泼也没有,只显得冰冷而陌生。
我冻结的双脚停下了奔跑,没有再往前。
“我是,文安啊!喂,你想把我的名字叫多长都可以——”我祈求她只是在和我开玩笑。
“文安……?”她念了好几次,连我也听得出那是个对她而言,非常陌生的名字。
连绳绳也将我忘掉了……
“文……安。”一阵风吹过,带来了白兰花浓郁的香味,也从高处的树叶里,洒下许多光斑,“你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你不记得我了,绳绳。”
“我……叫绳绳吗?”绳绳迷惘地问我。
“对,你就叫绳绳,想知道怎么写吗?”
“想知道。”
我走到了她身边,她也不再躲闪。我在地上写下了她的名字,然后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们经历过的岁月。
“你以前是个很活泼的小家伙,喜欢看肥皂剧和纪录片,每天会叫我起床,然后……每天都要教我翻花绳,唉,我都不知道因为这个被迫的爱好,遭过多少白眼了,说真的,挺尴尬的……不过,毕竟你是从这个游戏里面诞生的神明。”
“嗯,这个我知道。”她点点头。
“可你把其他都忘了。”
我取下手腕上的银饰,她的头发也随之散开,这让她吓了一跳——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又担忧地往后挪了小小的几步。我把手腕上那根戴了不知道有几千年的绳子取下,握在手中,哽咽着说。
“以前,你在这里睡觉,我碰巧遇见,就把你唤醒了……”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那,文安是什么人?为什么能看见我?”
“我?我现在勉强还算是半个人,也算半个神明吧。但对你来讲,我只是叫文安的家人。”
可惜,这一切她都不记得了。
我将绳子戴好,把银饰缠了回去,长长地,呼出一口叹息。到头来,一切都是徒劳。
“你要走了吗?”她抬着头问我,眼中闪过失落的光泽。
“要走了,我厌倦了,所谓的奇迹没有发生。”
“……我不懂,不过……”她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为什么?”
绳绳十分哀伤地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走了整整两百年之后,第一个见到我,还和我谈话的对象……我……不想,真的不想再一个人了。”
她咬着下唇,本来白皙的脸颊染上血红,一粒粒眼泪如流星般流下。
“……已经……这么久了?”
是我的错……我擅自让她再次诞生于世,却没能早些找到她,让她在这个连其他神明都没有的世界上,孤独了这么久……
是我的错。
我明明比谁都要知道这种孤独的苦涩,却让我最爱的她也尝到了这份味道。
回过神来,我已经跪倒在地,将她拥入怀中了。
如今,我已经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能触碰到她的一切,我不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而且还成为了和她拥有一样身躯的存在。所以——我第一次,抱住了她。
“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无所谓,只要以后别再忘了我,别再一声不吭就走掉就行了……你知道吗!现在的我,有比你还漫长的岁月,可以慢慢陪你,什么都没关系,就算你不记得我。”
“文安……”
“走吧,绳绳……”
去哪里都好,走到什么时候都行。
一起走吧,我对这个世界可是极为熟悉的,带你去看看吧,有关这个世界的一切。
记忆会褪色,幸福也会褪色——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再去创造就好了。
我牵着她小小的手,走在这片广袤的花海中。
她和我不同,只是刚刚认识我,所以从手心中,我能感觉到一些紧张。我既想哭,又展露笑容,心中洋溢幸福,却悲哀无比。我藏起所有的情绪,轻声问她。
“你为什么会来这地方呢?”
“因为,这里的花很漂亮。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弥漫……是从文安身上传来的吗?”
“当然。”
那是你也曾经历过的,虽然短暂无比,却极为幸福的岁月。
如果,你也是一个经历了漫长岁月,却孤身一人的可怜虫,你也会和我一样,牵起这和你一样经历了这一切的小女孩的手。
就算不再熟悉,要再从陌生开始,一点点重新认识彼此。你也会和我一样,觉得这是件幸福的事。
并且,愿意和她一样,与我这么一位陌生且熟悉的家人,一起走在初春里,暖阳和芬芳弥漫的世界。
绳绳抬着头,假装在看向日葵,却时不时偷偷看我一眼。
我拨开为我送行的勿忘我,如此想道——
“以后,就请她从头教教我,两个人怎么一起玩翻花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