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本来不相识。但我常去的姨母家和他的书院相距不过百丈距离。我每天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和那一部分和他同样没有人格的同伴,总是候在必经之途的附近,尾随着我同行。起初他还只说些评头论足的轻薄话,后来逐渐放肆,竟起下流们的态度,有时竟拦住我们的去路,恣意调笑,使人不能容忍。他们不知利用了什么方法,竟把我同行的朋友们的姓名探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那些不堪入目的情书便雪片似地乱投。我常因此暗暗叹息;这班人总算是进了书院读书的,怎么他们的致力的方向,单单在偏面的色~情上?并且为了这个,连他们的人格廉耻和男子对于女子应有的礼仪和态度都可以丢掉!我想到如此教育出来的人,那书院真是值得一哭?
我所说的那个畜生——夏杰科,不知怎的,竟找到我的身上来。他一连写给我十多封信,我都付之一炬,回信当然更是不可能的。有一天他在路上单独撞见我,他竟拦住了我,责我怎么不写回信。我窘极了!
那是一条僻巷,既没人解围,我又不知用什么话对付。我情急了,只有向前奔逃。他竟追过来,想要强吻我。我拼命挣扎。结果他把我腋下的一块手帕抢了去。我经过了这一次侮辱,心中说不出的恨恶。可是我的母亲死了,我向谁申诉呢?这畜生还不死心,荒谬的情书仍连续地投来,因此引起了街道上一些姑婆和无事生非闲人的猜疑和流言。
我知道这陈腐黑晴的世界是冷酷的,尤其是对于女人,虽是无意识的错误,也不会轻饶。何况在这男女社交还未普遍成熟的时代,一谈到男女便容易飞短流长,而且受指责的一直都是女子。可是我有什么法子阻止他呢?不得已,我硬着头皮,写了一封哀恳的信,恳求他不要再痴心妄想,因为我是一个已经许婚的女子。
今年我快要成亲了,以为可以从此不再看见这魔鬼。不料这可恶的畜生真是太无心肝了?他竟然索性写信到我的未婚夫家里去,捏造了许多不堪的谎话,又把我的手帕和我的亲笔信封用来做凭证,结果我就做了一个被退婚的女子!
我的婚烟是家长做主的,退了婚,在我还没有大不了。可是我父亲是个守旧礼教的人,因为这事,竟不分皂白,不由分说,就认假作真。我的后果自然是可以想见的,而且数千年来被压迫的女子依旧完全没有保障。所以我在家庭、亲戚和世间中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的目的原想我无路可走,向他屈服。但是我偏不是这样的性格,我觉得我的一生不足惜,但世间上有了这班畜生,我们做女子的属实太危险大可怜了。于是,我决心报仇,给象我一样的女子们吐吐气,同时又向象他一般的恶徒们一个有效的警告。
我买了一把锋利的刀,第一次候在他的寓外,不幸一击不中,被他避去。不久他突然失踪不见了。我当然仍不甘心,费了许多心思,才从他家仆人的口中,查知了他的避匿所在。我换了男装,悄悄地赶到杭州去,查明了他的踪迹,趁着雷雨之夜,竟毫不费力地给他尝了一刀。过了两天,我在邸报上得悉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心中的快乐真是不可言喻。
现在我的心愿已经完成,我准备脱离这冷酷无情的世间。临末,我要向世间上理智健全的人们问几句话:我的报复究竟是不是太过分吗?假使过分,我应当用什么方法对付这种畜生?我现在的举动还合着警戒好色之徒的意味,很希望有些效果。有良心的人们,你们能想出一种更有效的方法吗?那是我愿代二万万女子们全体切祷的!
秦才英绝笔”
往日里景墨和小蛮在结束案时,往往都是兴高采烈的。这天早晨景墨和聂小蛮读完了这封信后,竟是很凄恻地默默相对,除了彼此的叹息声以外,都说不出话。景墨先前吃的早餐也像梗塞在胸臆之间,胃脏似乎在拒绝消化。两人足足静默了一柱香光景,景墨方才开口。
景墨叹道:“这女子倒有几分当年阳明先生,破旧立新的气概。聂小蛮,你想她此刻怎么样?会不会自杀?”
他叹口气,“谁知道呢?”
景墨说道:“我但愿她不死。”
聂小蛮沉默著。
景墨又说:“我也不愿她做律法下的牺牲品!”
以后的几天,景墨很注意各处的情报之中有没有女子自杀的消息,却终于没有发现。景墨私心暗暗地欢喜。聂小蛮除了写一封相当长的快信给张景盛以外,绝口不再述及这一回事。
才英怎样实施她的制裁,还是一个疑问,景墨不得不请聂小蛮解释。聂小蛮也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从死者隔著短夹袄中刀,房门口震落的泥灰和给踏污的血滴上着想,他早就决定这是件被杀案。据他推想,才英在那天傍晚,离了旅舍,趁别墅的后门未关以前,偷掩着进去;伏到半夜,才去敲夏杰科卧室的门。等到杰科开门,她就猛刺一刀,杰科不提防,一吃痛后,才知道有人寻仇,故而忍着痛急急把刚才半开的室门猛力合上,又乘势下了铁闩。
只看那门口地板上给踏灭的血滴和门框上震落下来的泥灰,便知死者中刀在门口,那泥灰显然是用力关门的明证。接着他按着伤口,回到床上,伤势发作了,加着他的良心上多少应该有些内疚,就默默地受了命运的惩罚。这个解释是否和事实恰正相符,那已无从证实。到此,也只得姑存悬疑了。
在布置华丽、灯光辉耀的宽广的餐室中,充满了酒馨撰味,又加上食客们习惯的高声笑谈——那时候还找不到静谧无哗的餐馆。景墨已经有些耐不住了,景墨的右手举起了茶杯,送到自己的嘴唇边,缓缓地吃了两口,便把杯子放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景墨的一手把椅子拉向后些,一手从衣袋中摸出—一块白巾,正要抹自己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