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们正预备着表演一幕野蛮时代绝对惨无人道的剖心活祭的恐怖场景!
小镇上的居民,几乎空巷来观。这一向寂寞的荒地,四周,砌成了一垛人肉的围墙。在这许多人的脸上,有的是愤怒,有的是紧张,有的是在期待。他们大多数,都挟着一种欣赏“草台戏”的心理,来欣赏这一幕从未见到过的活剧。那位丽春客栈中的聪明人王火生,自然也是这特殊戏台下的免费来宾之一。
在惨剧将要演出前的刹那,那个死囚,睁着噩梦初醒似的眼,迟迟地,望望对面桌子上那只木盘和那柄耀眼的尖刀,他知道自己将要遭受到一个如何的命运。他无力地微微仰起他的绝无人色的脸,哀声地向空中呼吁:“老天哪!告诉我,我究竟犯了什么罪?我家里,还有老母,还有妻,还有儿,还有……”他的音带颤不成声。一语未毕,泪如雨下。
在人丛里,却起了一片诅咒声。有人在向他抛掷砖砾;还有人在遥遥地吐着唾沫,却没有一人向他抛掷同情。
例外的,独有心怀愧疚的王火生,微微偏转了脸。
“如果,世间真有果报——”这死囚在众人的喧噪声中,忽然鼓起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丝的火焰,他眉心间的钢叉纹,显得那样深,他切齿怒喊:“谁是害死我的,谁要遭更惨的报应!我虽死了,我的冤魂白日里也会从坟墓里走出来,找到我的仇人,向他索取我的命!”
在他发出这最后的毒誓的瞬间,他的眼珠,变成两颗怒红的火球;他的冤泪已被烧而干涸。他把他毒蛇般阴冷的视线,在观剧群众的脸上,沉着地,逐一徐徐搜索过来,最后,却黏滞到了王火生的脸上——这在这死囚,还不知是出于有心的呢?或是出于偶然的?——可是,在王火生的眼内,却感觉到这临死的家伙,简直已把人世间所有最凶锐最怨毒的神情完全攒聚到了两颗眼球上,而向自己这边尽量放射了过来!
从这一霎时间为始,王火生的脑内,便永远被投进了一颗阴暗的种子!这种子一直在他心底浮漾,骚扰,直到他的临死,也无法消灭!
当时的某一瞬间,王火生的面色,变得和这死囚一样的难看。但是,他后来毕竟是一个后来的风光无限之人,所以,仅仅一瞬,他立即恢复了他的镇静,并且,为表示出他的镇静起见,他居然还悠然无事地,看完了这好戏的最后一幕。
他眼看着那个客串性的刽子手——镇上的一个屠户——把那柄尖刀,用力地埋进了这死囚的心口。一朵怒红的鲜血之花,从这死囚的心头喷放出来,把黏在他的胸前一同处死的白色小纸人,渲染成了殷红可怕的血纸人!
一幕野蛮的演出在人们鼓噪声中终了场。但是,这一个被处死刑的人,究竟是不是一个摄取小孩心肝的白莲教徒呢?
自然不是!绝对的不!白莲教三个字,在他整个生命中,或许,连梦寐间也不曾发生过关系。他的面貌,虽然相当凶恶,实际,他却是嵊县城外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富户。他的真名姓,叫作况大有。在他手内,拥有好几百亩的田和数千两的资产。这虽并不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可是,在当地,他却是一个出名拥有财产最多的人。因此,竟引起了近处一股土匪的觊觎。这次,他突然接得那匪首的一封信,要求他于最短期间,拿出一万两的款子来,充作所谓“孝敬”,倘不答应,便要用最残酷的方法来对付!——那匪首是出名凶恶的,说得到,做得到。在过去,已有不少骇人的先例——这恐吓信,于这安分胆小的富户,无异一纸死刑的宣判书。在当时那种兵即是匪匪即是兵的时代,他根本无法获得合法的保护。他要答应那要求,实在没有那么多的钱;不答应吧,他又无法逃出匪徒们的魔掌,万分无奈,只得采取了一个弃家逃亡的下策。他的家里,除了老母妻子,有一个年近三十的儿子,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幼女。当时计议,全家五口一同出走,断难逃过匪徒们的耳目。因此,由他独自一人,改了装先走。临走,由他妻子把所有积储,悉数打入一个随身的小包裹,乘着一个凄晦的雨天,在一柄破纸伞的掩护之下,提心吊胆,逃出了匪徒们的监视网。他素知离县近二十里外的小镇上,有着这样一家敝陋的小客栈。他约定他的家人,在这里等候。单等全家会齐,便一同逃到绍兴或杭州去。
不料,由于金钱的作祟,逃出了魔鬼的掌握,却蹈入了另一死神的机槛。这在迷信定命论者的眼光里,岂非添了一个强有力的例证?
幕后的真相,终于在小镇上面揭露了。无多几天,那个屈死者的老母妻儿的哭声,已经传播到了全镇居户的耳内,可是,在这个时候,那位机警的王火生,已是悠然骑上鹤背,插起了远走高飞的翅膀。
当这位未来的八面玲珑的大生意人,告别这小镇的时候,他还挟着一小股的怨愤。因为,那位大财主,竟吞咽下了五百两赏格的诺言。他想:若不看在店内床下的宝藏份上,几乎白弄死了一条人命!但是,当他悄悄发掘床下那注血浸过的财源时,他又深深吃了一惊。他发觉这一笔借刀杀人的酬劳费,单单银票一项,已有九百四十五两之多;加上银元与金饰,还有一些上回并未见过的珠宝,约略估计,总数将及一两千两以上。就这样轻轻易易,他已成了一个年轻的小财主。
就在那年的九月里,他悄悄地溜到了金陵。而同时,他更由鄙俗的王火生,摇身一变而为高雅的王熙德员外。
如是匆匆过了十二年后,靠着他的智谋机警,他已跻登于金陵最有钱势的生意人之一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