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在那堆浅土上面打着滚,喊着天!她的嘴角喷着血沫!那些血沫、眼泪、泥土,把她的脸,涂抹成一个可怕又可悲的鬼一般的脸!——有一个尖锐的小树根,刺进她的耳后,有好几分深,她没有觉得痛!——唉!真凄惨呀,不到半年,她——我母亲——她也抛下了我——我们,啊!去——去了!”
那个仰靠着椅背的郎中,听到这里,他又用力猛吸着他嘴角间的烟锅;他忘却了他这锅烟,熄灭了已有好久。
一声声“咳——呃——咳——呃——”的难堪的干嗽声,仍在室中光线较暗的一角间,不时轻轻发出来。
这时候,天色明明是在晴朗的白昼,而这一房间之中,却散下了一场阴雨似的可怕的凄暗!这种无形的凄暗,使每一个人的神经上,都感到了一种冷水直浇似的感觉!就在这种压抑的感觉之中,只见那个面白如纸的女人,正自屈着她的震颤的纤指,在做成一种计算的姿势;只听她凄声计算着道:“你——你们记清楚,这——这这是三——三条性命了!”
她又努力说下去:“我哥哥虽然不很争气,但是天性所关,自从经了这可怕的事变,他像顿时老了十年;不久,他的头上就有了白发!还有我——啊!还有我自己——”
说到“我”字,一种过往的可怕的辛酸,使这女人扁扁她的嘴,几乎又要放声大笑。她在一种气息不连的抽噎声中,一字一呃,一字一逆地说:“那时候,我看到了那片惊心的木片,我想到睡在这泥土下的父亲,死得那样的惨!我只觉天地都颠倒了!从此,我已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女;从此,我已不再有保护我的人;从此,我失掉了世上最爱我的老父!——
“我猛扑到了我父亲的身上——那个土堆上——我不想什么!我只想拥抱住我可怜的父亲的身子——我用我的指甲,尽力刨着那泥土!”
这可怜的年轻的女人说到这里,她忽然震颤地,平伸着她的手背向上的两只手;她把她的手向左右缓缓挥动;同时,她的滞定的瞳仁,凄凉而又僵直地向着四周缓缓看过来,她这表情仿佛表示:这室内正有一千个人,而她却要伸出手来让这一千个人看。
只听她凄厉地呼喊道:“啊!你——你们看!你们看我的手指哪!——”
郎中随着她的呼声而凝视她的手指时,只见她的十个指甲上,虽然也像别的有钱人家妇人一样,涂着悦目的蔻丹;可是,细看这些指甲,分明不像别的女子那样的光洁齐整;那样子,分明是曾经脱落以后,重新长起来的!
啊!这是她当时刨那义冢上的泥土的成绩啊!
这郎中感到他的肌肤上,起了一阵虫子蠕行似的感觉。他又静听这女人述完她这悲惨故事的最后一节:“啊!那时我还只有十五岁啊!在以后的五年中,我的家,差不多是完全消灭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好一个家,会毁灭得那样快——真比大风卷去还要快——那时候,我只剩下了一个哥哥,我们相依为命。而我哥哥又是那样不争气!他因失了管束,赌钱、烂醉,无所不为!不多几时,挥霍尽了田地屋子。在我二十岁的那年上,可——可怜哪!我被我的哥哥,骗到了金陵,轻轻推进了火坑!——
“我那狠心的哥哥,他袋起了卖掉同胞亲妹子的一笔钱,从此,一去七年,音讯全无!——直到最近,我方始又见到他。”
这女人一阵战栗,猛然伸手掩着面!接着,她又缓缓放下手来,凄声长叹说:“嗳!我的命,太苦啦!在那火坑里,我又受尽了嘲笑、侮辱、作践,种种忍受不下的磨难!天保佑我!还好,不到一年,我嫁人了。啊!我嫁人了啊!——”
说到“嫁人”两字,这女人忽而举起她的含着万分幽怨的眸子,像燕子掠水那样,蓦地掠到了室隅那个青年的惨白如纸的脸上,凄凉地停留了几秒钟;她这灼热的眼光,顿使那张奇异的“白纸”,迅速被映上了一重奇异的红色。
在这一刹那间,这青年的眼角间,呈露出了一种异常痛苦的神情;这神情,正像一个爱花如命的人,眼看到他一盆最心爱的“暖室里的蔷薇”,生生受到了暴风雨的摧残,而竟无法加以挽救似的。
那个郎中,拿下了他口角中的熄灭已久的那锅烟,暗暗点着头。他在想:“嗳!一支回忆的毒箭,穿碎了一颗心;而那箭簇,又带伤了另外一颗心!”
连着,又见这女人,把她狠毒的视线,猛扫了那个病人一下;她无力地仰着脸,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我——我的天!我——我哪里想得到呀!我竟会嫁给了仇深如海的杀父的仇人!”
这可怜的女人,说完了她最后的一句话;同时她也用尽了她全身最后的一分力。她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一口气,奔驰了上百里的路程。她伸手抚着头,身子一连几晃;仿佛这憩坐室中的地板,已变成了狂风大作的长江中的一只小舢板。
“啊——呀!”这时忽有一个比蚊鸣更轻细的惊呼声,不自禁地,从邱公子的口边吐出。他分明想要抢上前去,搀扶那个摇摇欲倒的女人。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斜对面的两条冷酷的视线时,他像猛然醒悟似的,并没有这样做;甚至,他连预备动作的姿势,也像泥塑那样强制停住,而并没有表现到外边来。
而那女人呢,就在邱公子将动作而不曾动作的一瞬间,她似乎已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催眠;只见她的身子前后几晃,酒醉那样摇摇地,向着邱公子怀内直扑了过去;而结果,她却颓然倒入了贴近邱公子身旁的一只椅子里。
以上的动作,分明隐藏着一种细微而不易觉察的情感的暗流,暗暗在磨擦出一种灼热的火花来。这在那个郎中的冷眼之中,看得已非常清楚。因之,这时有一个新的想法,走进了他冷静的头脑。他想:“从多方面观察起来,显见这一双男女,他们在某种过程上,必已具有相当长的暧昧历史;甚至,这女人在未嫁王熙德之前,她和这青年,先已培植着一种感情的蓓蕾,那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