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时辰后,马车停下。
北狐厂建在东街上,它背靠红墙,附近满是巡兵布守,此时一扇巨大的朱门仿佛王宫的虎眼逐渐睁开,正注视众人——
“下来罢,‘青出于蓝’的主人。”年轻女子在帘外柔声道。
沈青昭方要掀开卷帷,当即吃了一瘪,她慌忙抬起手绢。
“咳咳,卫大人不必如此,唤我四小姐就是,这十六岁赌气取的弓名,提起来怪见笑的。”
“哦……十六岁。”白衣女子重复。
另外的宦官却道:“哪里来的话,沈小姐乃长安第一天眼,天下不闻其人但早知其名,何来见笑一说?”
“原是赌气取的么?我一直觉得,持而盈之不如其己,弓满则放,能拿它行义的人是有大智。”
“哈哈那个年纪嘛,说起来,若非太后派咱们出宫一趟,几乎没人能猜到,两年前这位初出茅庐就闯出名气的十八岁弓手,竟然才年方二八?”
这群太监皆为太后党羽,故此不停拍马屁。
沈青昭没有接茬,就在这时白衣女子平淡地说:“十八岁的两年前,不正是二八么,有何难猜的。”
此话一出,众人焉没了声,真正陷入沉默。
许久才终于有人尴尬地开口道:“哈哈哈哈哈,是啊……咳咳。”
就此无人再说话,皆朝前走去。
沈青昭在背后吃惊道:好不解风情的人?不过托此一福,她在途上再没听到一句阿谀奉承。
通过一条漫长通道,这里头很昏,北边是廷尉府,南边是牢狱,整个平原最厉害的习武术士大抵都在这里了——
“来了?”一处暗室内,调查遇刺案的人齐齐转身。
然而里面氛围并不沉闷,相反甚是热络。左边沈党的人笑迎道:“这就是‘青出于蓝’名弓背后的主人?果然是国公女儿,坐吧。”
而同席右边,沈青昭真正熟悉的人却各个无动于衷,这些人正是她一起的术士同伴。
宗室招揽方士为己用,大家族也不例外。
沈家背后扶持的势力叫“望月台”,是和世代亲家一起办的。沈青昭在里头学习方术,因此也熟悉许多面孔。
看来死的官员为自己人,否则北狐厂这个朝廷官署不会请来协助此案。
“卫大人好。”他们看见了她背后的人才纷纷起身。
“今天早上遇刺的是御史大人孙正弦,”白衣女子直入正题,“他在东十三街身首异处,整个舆座被割裂两半,还请诸位去官道一看。”
沈青昭点了点头,接着朝望月台的人看一眼,“久等了,我们走罢。”
右席几乎坐满,忽然一个女人笑道:“不算等,这边也没留你的位置。”
说话之人正是她的熟人,师门二把手。那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一席黑衣,犹似给人禁锢想替她挣脱之感。
“不好意思啊,你的地方我坐了。”她背后传来一个少年声音,那是右侧首席,以往沈青昭都坐在他们前头,可今天却变了。
“四小姐,你是北狐厂请来的,就和她走罢。”黑衣女人有一对挑细眼眸,“今天遇刺的孙御史乃江国公心腹,太后把你召来,不是我们的决定。”
沈青昭心中顿时明白了什么。
朝中党争愈演愈烈,就算是世代亲家,望月台内部也是沈党一半,江姓一半。
近半年,她认识的人都快走光了,就算不听爹聊朝政,也知道两个家族如今不大对付。
作为术士,他们本该做的只是用天赋来承起责任,然牵扯进朝堂内斗后,果不其然一切就开始变味了。
“去官道吧。”
她背后的白衣女子突然出声。
“我就说嘛,少废话,我早就等不及了——”少年站起来,手上原拿着一把长弓,剔透银泽,净灵安神。
沈青昭忽而愕然,那是,那是她的弓……青出于蓝!这是师父留下来的东西,在爹阻挠她碰“脏东西”时,在她第一次除邪时,在所有人都对她不会用剑而感到不信任时,都是它为自己穿破偏见,一箭定下乾坤。
可如今,它却冰冷冷地,出现在一个陌生人手中。
对方许是察觉到了,低头一瞧,面上带着年少张狂,道:“哦?你在看这个啊。忘了告诉你,这把‘青出于蓝’如今归我了。”
江风媚在旁边道:“四小姐,这把弓多年来辛苦你的照料了,现在望月台决定把它给江国公的外孙,他虽比你小,但灵视天赋很有你的影子。”
终于沈党听不下去了。
“你们什么意思?”
明明一起携手破案,怎还阴阳怪气起来了?
沈青昭却轻轻抬手,瞬间止住了对峙。她眼神平静,没有灵视,却仿佛能直入一个人内心深处。
就在这时,白衣女子不易察觉地半阖眸子。
“既然弓已易主,那‘青出于蓝’这腰牌,我也就不必留着了。”沈青昭从怀中取下一张玉牌,有它便可以自由出入望月台。
这种东西本没意义归还,但那上面的四个字让少年眼前一亮。
这可是天下第一弓的名号,只要在外显摆出来,谁都知道他现在手上拿的是神弓!他就是‘青出于蓝’本人!
“给我。”少年盯着它。
江风媚刚要接过,沈青昭手却一偏,躲开她。
“你来拿。”
少年听见这句话后,不禁缓缓起身,就像真正摇了铃铛,恶犬正一步步走来。
“多……谢。”他从未想过沈青昭会这么痛快,于是憋足半晌,吐出了这两个字。
只听眼前人冷声问道:“你喜欢自己的眼睛么。”
什么?少年顿生不解。
沈青昭直接看向他:“把它当做上天的眼睛,而不是,只看你想看的。”
“这,这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个?”少年一时语塞,虽然东西要到手了,可他的气势却输了一大截。江风媚赶紧低声道:“少爷!”
白衣女子突然撞肩而过,沈青昭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已横挡在中间。
半张银狐面具。
下为常人,上为鬼魅——
她薄唇不动,但狭长狐眸内血色融融,几欲噬人。四周的烛火不止落在她眼中,也落在少年瞳底,像云淡风轻地洒了一把恐惧的种子。
触根开果。
这少灯的暗室,一时所有烛光犹如鬼火游荡,恢恢闷闷。
彰显力量的风袭来,掐掉它们。
低头看青烟四散,江家的人心头升起一种不祥预感。
“去,官道。”
白衣女子站在那两个人面前,不容反驳。
江风媚顿时察觉此人不好招惹,忙带着少爷溜了出去。
等人走干净后,这女子的红光也消退,落得冷清,又回至了本来模样。
她似乎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沈青昭站在背后,有些不知所措了。
北狐厂有这么好心吗……她究竟是纯粹不耐烦,还是看不下去了?
就在此时,这白衣女子看了过来,她眼神定定,不知混杂了何种情绪——
“下一次,莫让他们再这样对你说话。”
沈青昭不禁感到十分惊讶,也未作解释,她转身走出去,黑发晃腰,果然是北狐厂高官,直至她迈步,这屋子内的同厂人士才跟着一齐离开。
太后党羽还留在原地。
沈青昭却不知觉脱口而出:“等,等等我……”
※
这桩命案处在东十三街,那是条散朝的必经之路。天快昏沉,地上雨滩开花,附近被重兵把守。
这里离北狐厂并不远,众人都是步行过去的。
白衣女子停下来。
“就是此处。”她转过身,却只看着沈青昭,“这是孙大人被割断头颅的地方,还请两位仔细一看。”
沈青昭注意力都放在前头,这官道空旷,怎可能杀人就这么容易逃脱?
她很快半蹲下来,右眼一闭,待其睁开后,不远处几个守尸的侍卫忙窃窃私语。
“变了,变了,你看她的眼睛。”
“好像神灵一样。”
他们这么激动,那是因为灵视在传闻中向来只和隐居仙人有关,何曾见过这么年轻的少女?
这不是一个人努力就可拥有的能力,它是天赋,若打不通这眼,那么终将看不见上天散落在世间的痕迹。
沈青昭的眼像锁住一片广瀚的天地。
那里头平和得就像被雪封的空山,连一丝风声都无,安宁,寂静,连树枝上的雪微微滑落的动响,都足以回荡十里。不仅被隔绝于人世,更包裹万象。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瞬息万变,无生无死。
大家都凝神屏息,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她的猎物。
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白衣女子站在近旁,无声地盯着沈青昭。
许久。
微微偏头。
她像一只不害怕注视猎人的白狐狸。
沈青昭仍在半思,但并不是没找到答案,只是在确认,在小事情上她习惯用单眼,此时视野逐渐清晰,这条官道地上躺着一条极细丝线,已碎成两截,正是它把那位孙大人的头割掉。
这杀人的手法真是特别……
她不禁抚颔。
“驰野,你也开灵视吧。”江风媚不服气地说,说话间,旁边那个江国公的外孙子,小少年殷驰野,他轻轻一扫就道:“哦,这个啊,是细线。”
“你看得好快,可清楚了?”
“这种小事一眼就能看出来吧。”
“只有线吗?”
“对,这里只有它,是那条注入了方术的线把马车劈断的。”
说完他的两眼就恢复成原本的样子,语气里还有点洋洋得意,因为沈青昭并没有先说出来。
少年忍不住看一眼远处的人,两个人天赋罕见,再加上今天同样都被请出来,所以他总忍不住拿她来做比较。这也许就是天才少年的自尊心。
众人都恍然大悟,接着看向了另外一个少女:“那四小姐怎么看?”
沈青昭只是望着断线紧挨的红墙,说道:“是头发。”
头发?大家纷纷讨论,殷驰野赶紧再开灵视,他认真看过后,才说道:“额,嗯……确实是头发。”
“它才断不久,而且看起来很长,我们派两个队各朝左右两个方向走吧。”沈青昭就像平常一样下令。
“我们走!”
殷驰野脸色很不好,“走哪一边?”江风媚还没问完,这少年就已经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他这是怎么了?望月台的人都急匆匆跟上他的步伐,不出片刻,他们就消失在了拐角——
沈青昭静静地听着这些脚步声远去,她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心里说不难过,是假的。她眸底的灵视之光逐渐黯下去,作为一个京城小姐,能接触的术士只能是府上门客,而能被贵胄招用的,又怎会不牵扯朝堂?她的家族与老亲家产生隔阂,近半年愈发明显,她早有所准备。
离开了也好。
沈青昭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再找就是,若这地方真自在,她师父也不会那么早就扔下一封信走人了!
她刚想起身,就在这时——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只听耳旁落得一个近声,那白衣女子半屈膝下来,肩膀几欲靠着自己。
她身上似有冷香袭来,不似寻常胭脂,宛若她的气魂一般,风带着昆仑山尖上的雪,温柔地吹向一片绿色平原。
当真是奇特。
沈青昭被勾起好奇,主动靠近了一点,想多闻些。
本以为这小动作不易察觉,肩膀却忽然相碰。
她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这怎么回事?难道凑得太近了?也不对,自己根本就没动多少,莫非是身旁的这个人……先贴过来了?
沈青昭立马装出一番思量过的样子,说道:“啊……我就随北狐厂去右边吧。”
不敢看白衣女子。
但仍然能感受那张狐狸面具下,这个女子心情愉悦,她有在笑,还眉眼弯弯地说——
“好。”
※※※※※※※※※※※※※※※※※※※※
*北狐厂=朝廷特工,望月台=摄政党干涉。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