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至北狐厂,正门口已有人恭奉多时,各个腰系牙牌,听命在此。
“卫大人。”
其中有个白衣男子挡在她们路中,拱手上前,“望月台的术士皆来齐,鹰城的马队也临近城门,就在方才朝中紧急下达了一份文书,需您过目一趟。”
他们办事滴水不漏,透露了所有事,就是不把李昆仑的去向算在其列。
师父到了没有?这个文书和她可有关系?
半点都不言明,沈青昭抱紧怀中的习书,就听卫坤仪问:“李天师何在?”
那个男人一怔,他也许感到诧异,看得出来她此番话颇为反常。
“在,在明镜厅内……这份文书正是由李天师所带来。”
卫坤仪对沈青昭道:“你先走,我稍后再来。”她语气比之前软了许多,能听得出从叫了一声卫大人后,她其实很在意。
沈青昭怀抱一沓书,听见这区别后,不仅没有朝前走,反而还停在了原地。
这可真是……不太妙。
卫坤仪也并非闲人,那个戴面具的男人很快作出请的手势,她和他们走了,沈青昭站在正门口,一个人,心中说不清被什么情绪给包围。
她的背影和这群人消失在拐角,沈青昭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转身去了不同的方向。
还好,前去暗室的路早都已经熟悉了,她一路顺左,最终立在屋门口。
还是同样的桌椅,面孔。
“哟,来了?”从中传来少年懒洋洋的声音,连字也不改,她看见了殷驰野,但方才在门口时那个手下不是说鹰城马队才进城?
不过最后一次见时,这少年就说要去江国公府,也许他根本就一直留在京城。
此时江风媚先开口道:“四姑娘。”
沈青昭被她的态度扭转所惊,但转瞬后,就明白了她为何如此,自从特意声明那个离开的决定与他们无关后,江风媚对自己的表面态度就好了许多。
望月台所有人都一齐看过来。
此时的沈青昭正背得件东西,半长不短,用浅花素帕子包裹着,根本瞧不出是何物,就像以前出门远行的“青出于蓝”。
她又有新弓了?
众人第一念头。
沈青昭顶着不加掩饰的视线,面不改色走进来,她拍了拍椅,坐下来,和他们都隔得远远的。
“她拿的什么?”
有人在窃窃私语,殷驰野听见满不在乎,他的灵弓就摆在眼皮子底下,此乃宗门至宝,由已仙逝的高人锻造,更有李昆仑倾力灌注一身天地灵气,想要超越?还得等下一个二十年吧。
江风媚却对此物关切不已,因为它形状并不似弓,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她拿的正是匣弩。
两种东西说起来很像,可提起来时却在人们心中地位天壤之别,后者比起神弓而言,除魔实力绝对稍逊一大截,很多时候,弓可以一箭定下乾坤!
可惜匣弩不是,它们对修炼百年的妖邪几乎不会产生致命一击。
不过以量博巧的弩罢了,它怎能比过这百年第一净化之箭?
众人也都这么想的,于是心怀复杂,惨啊,沈青昭从“青出于蓝”一下子掉到弩来,这是怎么接受的?换谁都不好过。
面对打量,沈青昭打开书卷,她根本懒得在乎,不为别的,就为眼下该专心检查有无错漏才是。
沈青昭道:“这儿可有笔?”
屋内候着的守吏道:“有。”
她拿到后,就开始迅速翻起了页,江风媚等人闻之好奇,这是在干什么?
众人皆已及冠落笄,男男女女,望月台在此次能替北狐厂出来办案子的,早就除妖多年,经验老道。
他们都不知道沈青昭在读什么,可都不好意思问。
很快耳语一片,江风媚身旁有人俯来,她亦点头,同师妹讨论起关于沈青昭半月前去过一趟鬼市的传闻,如今这把新弩绝不简单。
而且那些书……也恐怕不是心血来潮才带过来的。
也就在这时,殷驰野双手放在头后,他背仰椅子,小少年的右眼雪色了一刹,虽隔得很远,可也瞧得清清楚楚。
半晌,殷驰野道:“不是吧,你在补习书?”
沈青昭一听,手差点抖了下,心很慌,这个字仿佛变成今日忌讳。
她被戳中肋骨:“说什么呢?我没补。”
殷驰野冷笑一声,说:“我看到了。”
沈青昭反驳:“你坐那么远,隔那么多人,你能看到什么?”
殷驰野道:“我开了灵视。”
沈青昭良久沉默,才开口:“就为这点……小事?”
殷驰野回:“嗯。”
沈青昭吐出二字:“无聊。”
江风媚被他们的对话吸引到了,补习书?沈青昭在望月台一向不落修习,曾有半旬出门镇邪,她都奉时克制,就算不同其他弟子那般要求,她更不会懈怠自身。
为何少主会说这种话?
殷驰野听见沈青昭的否认,他不屑一瞥,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补你带来干嘛?哦,想起来了,今天李天师回来。”
沈青昭见他产生怀疑,生怕李昆仑在时会多嘴,忙正襟危坐起来:“我早知李天师会迟来,就带上书读一读罢了。”
“你骗人。”
“少主。”江风媚开口作拦,再这样下去,二人就要吵起来了。
自从沈青昭撇清干系后,天下流言蜚语安静不少,再无人说是他们逼走了名眼!身为宗门二把手,江风媚的压力减轻不少,而且李昆仑也回来了,实在没有同沈青昭交恶的必要。
“让她看书罢。”江风媚充当起和事佬。
望月台众人也都认同,鹰城小少主有时候就是做事不怕天不怕地,难怪都说,无论是天赋,还是性格,他都像极了沈青昭。
看书?然而一听见这俩字,殷驰野顿时移开眼,“啧。”他一副事不关己,十三岁少年继续神游,懒得在意这些事。
屋内愈发安静。
望月台是行事作风最符合方仙道的门派,因此众人不再议论,一下子都没声了,仿佛给沈青昭留出体面的读书环境。
翻啊翻啊,沈青昭填补上漏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远远倏传脚步声,有诸多人,“终于回来了?”望月台方看,一群黑乌鸦似的人就推门进来,衣袍绣鹰。
不是卫大人。
是鹰城。
各个面色极冷,男女各半,皆带一副泰然自若,有高瘦的男子肩上停得只猛鹰,有女子腰系一条绣鹰玉绶,却挂坠满就像利爪般的飞镖……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比起望月台的仙气,更似高不可攀的奇山。
沈青昭打量着长队伍,这些难道是北狐厂请来的人?
“随便坐,这儿没有规矩。”江风媚对为首的人说,殷驰野伸了个懒腰。
“二掌门。”鹰城的人回礼。
沈青昭问:“这是?”
江风媚道:“你师父要带我们去收服鬼菟丝子背后的主人。”
“有我在,有卫大人,此事还需要鹰城来帮忙?”
“当然无需,可你上回向朝廷指出了他们的疏忽,此呈当然是要跟来帮忙了。”
沈青昭缄默片刻,这次镇邪的架势未免也太大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通禀:“卫大人到。”屋内众人顿时肃然起敬。
只听廊上传来一个步子声,缓慢,有节奏。
“哒,哒。”
当它错落间,却仍发出了不和谐之响,就知道,还有个人走在后头——
沈青昭合上习书,忙手慌脚乱地起了身子。
未过片刻,卫坤仪出现在门前,她的剑柄上系得半张面具,倒吊着,像穗似的,背后正藏得个人。
这就是北狐厂的卫大人?
李天师为何不出来?
正当鹰城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时,背后站着的李昆仑,声音冷淡,在慢慢吞吞间,说出了她在长安的第一句话——
“别挡我。”
沈青昭闻之沉默。
卫坤仪走下去,空出了正门的地方,随之而来一个女人出现在那里,三十出头,通身靛蓝,风顺着吹来时,像大海里浪花翻滚,兜里揣着文书。
这就是“青出于蓝”的蓝。
她长发慵懒,不太高兴。
半晌。
她走进来,面色比卫坤仪还冷,经过人群时,视线一个个打量下去。
“这是殷掌门。”
卫坤仪也没表情,沈青昭不禁心道:鹰城第一次出门帮北狐厂除魔也太惨了,撞见卫大人不说了,还捎上了自己师父这个混世疯子,这两个人简直要人命!
“久仰。”
“久仰。”她基本比卫坤仪本人还更北狐厂,说完后,停了一下,就在对方以为她要说什么事时。
李昆仑道:“以后有事找卫大人,莫找我。”
殷家的那位掌门:“这……”
她走过。
卫坤仪道:“这是江掌门。”
沈青昭心想这个也要介绍?!
然而并不顾旁的,江风媚先拱手,尽释前嫌一般说:“久违了天师,您终于肯回长安。”
李昆仑忽视此人。
她看旁边的小少年,“好玩么?”
殷驰野的桌子前正横放得“青出于蓝”,他有点发虚,她诚然是在问这个东西。
“李天师……”
他被压住了气势,像公鸡拔毛。
众所周知沈青昭乃李昆仑爱徒,此事必然会有芥蒂,鹰城都提防起李昆仑的一言一行,屋内剑拔弩张!
沈青昭见之,内心激动万分起来,她知道,自己的使命来了。
是的,师父李昆仑是个不一样的人,和世人真有别,还不是一点的有别。
本朝律令她犯过三百二十八条,每一次都能下辈子蹲在牢狱,却因着独一无二的新创符术将功赎罪才能继续留在长安生活。
别人除魔卫道,妖怪临死之前,最袖手旁观地就是在远方冷冷地看。
谁会来嘲讽?
太掉价!
但李昆仑不是,在百花都遇到了用屠城尸骨做成的迷阵时,那是李昆仑第一次带沈青昭出远门。
那个妖邪嘴角残留一丝血,生命殆尽之刻,在夕阳下说出自己憎恨人类的理由。
沈青昭才十五岁,她哭了,对,那时已是满腹感慨,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世间还有这么凄惨之事。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余光瞥见有影子窜过去!
只见自己师父一踏步冲上前,拎起妖怪来——
“你他妈说完了没??!”李昆仑冷漠地暴躁,“我上个月才刚被判了死刑,这天下更应该由我来毁灭天下才是,要不是为了傻逼徒弟谁会留下来在这做北狐厂的狗?傻逼徒弟还蠢得要死,你毁什么毁?你配吗??听好了,这天下只能我李昆仑来毁,先挡在我前头的都、得、死!!!”
沈青昭诧问:“师父?!”
她在背后惊呆了,一干镇邪师亦是,良久后,氛围都鸦雀无声。
妖怪一口血卡在喉咙,“你……”
李昆仑大喊:“别说了,快去死!!!!”
她说完,就此以后,头顶上又落实了一顶帽子:
李昆仑反朝廷!
沈青昭想到这里一阵唏嘘,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从小就对和疯子打交道就甚有经验。
这世间若有这种评比,她定可以拿第一。
没错,天才总被世人不解,因此在李昆仑身旁,她就是负责那个唱白脸的人——
该叫停了。
“师父。”
沈青昭双袖合一,少女声音既出,收获满屋视线,她在众人面前装出三年不见、一点也不联系的样子:“三年了,您今天终于回到这里,我真的好想您。”
李昆仑一听,注意力被分散,殷驰野趁间隙松了一口气,少女化解了对峙。
她看着沈青昭,半天。
“你激动什么?”
激动?沈青昭柔声道:“因为您是我……师父?”
李昆仑道:“明明昨晚才通过一封书信,为何这样。”
沈青昭道:“什么?”
李昆仑:“习书拿来。”
习书?
望月台的人听罢,统统侧目沈青昭,男男女女,皆三十上下,师兄师姐们都纷自讶奇,少女方才不会真在补习书吧?
沈青昭脸上火辣辣的,她气死了,好心帮师父解围,竟然当着那么多名门正派的面要检查她!
李昆仑又道:“讨好是没用的。”
完全没理解自己的煞费苦心!
沈青昭呼吸一滞,案上的书卷变得沉重,就在此间,她听见卫坤仪冷冷地道:“李天师,先谈正事吧。”
谢天谢地。
她暗中欢欣跪叩,李昆仑摸了一把腰间的文书,“好。”那女人说着,犹似终想起重要证物。
沈青昭低头,作出忧郁有怜的模样,她脸上写满了一行字:替天下担忧。
李昆仑也不眨眼,从她底下抽走了所有习书——
“……”
“你这什么气色?”
“您多想了。”沈青昭开口,她哭了,心底最后一道防线被摧毁。
李昆仑从卫坤仪肩旁走过,“卫大人,您来说。”女人背影如青云雪山,很随便地,就把一件事塞给别人。
卫坤仪只抬起那份文书,读着,与其不同,她很冷静,气质也不锋芒,是种看不出来的疯法。
“我们要去阒州。”
她念很轻,沈青昭听见这个地名稍困惑了下,阒州?
它临近西域,曾经听闻还能收容流民,如今早已成了座空城,鬼菟丝子难道就藏在那里?
“对,阒州,就是那个第一个发生妖害的地方。”李昆仑说。
“青昭。”
听见这个声音,抬头,沈青昭看见卫坤仪目光柔和,她正望自己,“我在那边见过你。”
“我?”
“你的画像,贴在那座城的墙上。”
她说的是悬灵榜?
沈青昭蹙了蹙眉头,在龙气开始消退后,九州不稳,因此有点什么妖祸消息就张贴出来,叫有志之士自取,自己会出现也挺正常。
不过……
她很疑惑,李昆仑是疯子,但好歹也能摸到那个点,和这种人在一起就是顺毛,要有规律地,有经验地抚。
李昆仑只要没被北狐厂发现在干坏事,其实她也不会太疯,因为对于和天下违抗这回事,李昆仑是那种随便啊,一起共赴黄泉的心态。
让她变正常的条件,就是不要拿大爱道义来要求她。
那卫坤仪的又是……
哪一种?
沈青昭正想着,李昆仑一声打破平静:“我操。”
话音刚落,漫天习书上冲,女人大踏步,蓝衣如云,神色如置雪山顶端。她单指夹着一本薄书,沈青昭顿时后退半步,不妙,失败了!
“谁帮你画的符?!”
沈青昭诧道:“师父,您在说什么?当然都是我自己写的。”
望月台那群人听罢,脸上皆是一片意味深长:她原来真的在补习书……
“写什么?这第十六页第八行的符是你画的?你的笔迹我还不知?”
“师父,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望月台与鹰城的术士皆端坐在位,男男女女,各个三十上下,他们是为了挽救天下来的。
眼下关键人物却在检查她自己徒弟的习书。
他们一言不发,目光“和善”。
沈青昭向后退去,李昆仑并不放过:“你在长安认识的三百个人我从未见过这种画法,究竟是谁?”
“您,您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啊,都三年了……”
“再说一次?”
“好,好,是……别人。”
“哪一个?”
“我随便托了个人。”
李昆仑突然大声:“鹰城的那个?!!”
沈青昭冷静:“这个是假的。”
李昆仑笑:“你以为我会信你写的其他东西?沈青昭,你还是把师父想得太简单了。”
淡淡听完,沈青昭不知为何,有种品不出来的复杂,她说的不止是真的,而且在那封信后……还又亲了一次。
“是谁写的?”李昆仑远远地问,语气冷漠,她无法容忍爱徒去为一个要成亲的女人赴汤蹈火。
望月台都在看好戏,沈青昭只觉众人视线落在身上,善恶掺半。
李昆仑把这场三家大战妖邪变成了一桩闹剧,而且最出糗之人,还是自己。
得想个办法快点圆过去。
她认真沉思,半晌,决定编一个理由。
“是……”
“我。”
正要开口间,卫坤仪在北狐厂那边,她低头看文书,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份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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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昆仑:(疯女人+1)
卫坤仪:(疯女人+1)
沈青昭:(疯子收容专业户18年)
沈青昭:……我是不是该先买人身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