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从心很想出手管一管,但是她没有立场,而丁香也已经习惯了。
这天晚上,丁香说叶大夫明天一早的火车要出差,为了感激她,不如让她住在家里。这里离海港比较近,又可以让陆南帮着送她一程。方阿姨痛快地同意了,还开了金口,让丁香赶快收拾东西,明天一同过海去学校吧。两人压抑着喜悦对视一眼,均是大喜过望。
二层浴室里,丁香正在哗哗地洗澡,叶从心敲开了方阿姨的房门。
这是个颇有书香气的房间,从某种刻板意义上来讲,不像是属于一个渔家乐老板。房间里有个大书架,摆满了上年纪的书,书桌红棕色,上有本子、信纸和钢笔墨水。方阿姨在房间角落开辟出一个小桌子的地方,摆着丁香爸爸的遗像,桌上供得满满都是食品。
叶从心说丁香在洗澡,她无聊就来和方阿姨聊聊,有件事是丁香在今天的谈话中和她提到的,她认为需要方阿姨知晓。“不知道您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从小您对丁洋的关爱比丁香多太多。这让丁香觉得,您不爱她,或者说,她作为一个……没有用的女孩子,在这个家里处在最底层。”
方阿姨微微皱着眉,在认真考虑的样子,半晌叹了口气,说出了一句令叶从心颇感意外的话:“确实,我有些偏心了,需要检讨啊。”
这位年近六十的女人优雅地微笑道:“叶大夫,你是青年才俊,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重男轻女的老封建了?”
叶从心哪里好意思说是?
“我怎么会不喜欢丁香呢?她懂事又有出息,比她弟弟强出不知道多少倍了。但是她是姐姐,理应照顾、让着家里的弟弟。你们这代人啊,都是独生子女,我们那个时候家里一生就是四五个孩子,老大永远是最吃亏的那个。况且好孩子总是没有坏孩子那么招人担心,我们那是更爱丁洋吗?不是啊,是担心他啊。”
“所以,如果丁香是妹妹……”
“当然就要对她更好一些。”方阿姨毫不犹豫地说。
这样一来,叶从心也没法再将她的行为定性为重男轻女了,略有些尴尬。然而脑筋突然一闪灵光,问:“您生丁洋的时候,独生子女政策正是管的最严的时候吧?”
“是啊。为了生丁洋,我们交了好几千,这在当时可是我们一年的收入了。我又是三十五岁才有的闺女,生这第二胎是高龄产妇,特别危险。”
“既然又危险又不合法规,您为什么还要生丁洋呢?”
这问题确实有些太尖锐,饶是方阿姨保持着优雅,脸色也明显窘迫了起来。她勾着嘴角,眼角的笑纹却不见了,“她爸爸喜欢两个孩子。”
叶从心便知道,不必再继续攻击了。其实道理谁都懂,真实想法也像明镜似的摆在你我跟前,人们却总能想到理由,义正辞严地自欺欺人。
方阿姨生在六十年代初,学上到高中,一开始在工厂做女工。后来旷岛发展旅游业,工厂整改,她下了岗,就一直在家中和丈夫一起做渔家乐。尽管学历不高,她却一直最爱看书写字。她不上网,说现在的年轻人浮躁,唯独喜爱一遍遍地看张爱玲、沈从文和钱钟书。再忙再累,每天一篇硬笔书法,抄写儒家典籍,坚持不懈。
叶从心终于知道她这学究的典雅气质是从何而来了,顿感敬佩。两人围绕书籍聊得很愉快,突然,方阿姨话锋一转,问道:“叶大夫,丁香的病,确实痊愈了吗?”
叶从心紧张起来,望望房门。
“别急,丁香洗澡时间很久的。”
叶从心望着她,胸中狂跳,深吸一口气,心想:豁出去了。“其实,按照我们现在的定义,同性恋不是一种病。”
方阿姨低头笑起来,“我就知道,叶大夫你们年轻人,有你们的想法。你是给魏大夫做助手,但是对自己在做的事经常不认同,是不是?”
叶从心挤出一个微笑,愈发佩服这位长者。
“你说‘定义’。对啊,每个时代对一个现象的定义都不一样,旧社会大家都三妻四妾,要是碰到咱们这种一夫一妻想法的人,就得说咱们是有病呢。我知道,我们这些老人啊,也是过时了。”
叶从心忙说没有。
“哈哈,别说没有。我们总有一天是要彻底过时的,这是规律。但不是现在。叶大夫,你可别以为我这老迂腐不上网,知道的事情就比你们少。我知道同性恋在荷兰可以结婚,美国和日本的一些地方也可以,台湾也差不多了。但是啊,只要这社会,还在嚷嚷着为同性恋维权,那么他们就依然是弱势群体。为什么要维权?因为没有权嘛!没有权的人,可能幸福吗?这是不是一种病,我作为母亲,并不在乎,我只在乎我的孩子能不能幸福平安地过一辈子。”
方阿姨有些激动,叶从心也一样激动,“可是阿姨,同性恋不是洪水猛兽,也可以幸福平安。”
“难啊。”方阿姨眉间皱起川字纹,“不结婚,在咱们国家生孩子很麻烦,甚至上不到户口。没有孩子,养老怎么办?”
叶从心马上反驳:“现在谁还指望孩子养老呢?只要努力赚钱,有了足够的钱,足以好好过一辈子。对,经济独立,只要经济独立。”
“赚多少钱算是足够?一百万,五百万?人民币一天天地不值钱,到你们老了的时候,没准一千万都不算什么了。再说怎么挣?现在不管是什么单位,看你是女的,先问你婚姻状况和生育情况。你说你不结婚不生孩子,单位不会信,更不愿意要你。女人升迁困难,你看看公司里的高层,有几个是女的?要稳定要好待遇,去做公务员。可是同性恋在公务员中更是个污点,一辈子不结婚,谁都怀疑生活作风有问题。我们人呐,离不开社会。”
方阿姨不愧是满腹诗书的人,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叶从心听了她的一番话,到头来竟然张口结舌,自己的论点被对方一个个堵起来,堵得死死的。这位被埋藏在小海岛上的渔家乐妇女,此时坐在床上,身后高大的书架作为背景,将她的面孔衬托得更为沧桑和庄严。
叶从心有些心悸,此时她才发觉,丁香和自己确实来自于不同的世界。她也不是富二代官二代,但是她拥有的资源太多了,多到她完全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也自然没有为丁香想过这些问题。没有想过,真正白手起家,甚至被家庭拖累的丁香,想要努力和躺在学术温床上的自己站在一起,要面对的是一个多么严峻的世界。
与方阿姨道了晚安,叶从心躺在客房的床上失眠。杨正林给她发来了一个视频。他说,之前魏仁心理诊疗的事情在网上酝酿,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机会。他早就想做一期关于社会各类人群对同志人群态度的专题,这次借着这把火,带着甜甜做了一次采访。专题还没被制片人通过,所以视频是未剪辑处理状态。
一叶知秋:你带着甜甜?
正义之林:哈哈哈对啊!甜甜假期的时候不是跟纪录片摄制组的同事去了一趟江苏吗?这小家伙学得挺用心,现在能跟着我帮忙做摄像了!
叶从心真没想到甜甜居然这么有潜力。然而转念一想,略有些小骄傲。莫姨曾说她这条血缘链上的人都是天才,不是学术就是艺术。陈春花即便傻了也能当哭丧队最厉害的嗓子,陈秋糖也那么有艺术细胞,看来自己家这基因确实是不错。
她点开杨正林发来的视频,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四中的操场——杨正林和甜甜居然跑到四中去采访了!物理老师杨程程在镜头中有点拘谨,面庞红扑扑的,说话稍微有点像背台词,叶从心看着发笑。杨程程讲完,迅速闪出镜头之外,这时,陈秋糖的蚊子声出现了。
“我不去……”
杨正林小声说:“你刚刚不是还说要说两句么?”
“又不想了……”陈秋糖显然在别扭,“她又把我忘了……”
“她没忘啊,她不是托我转告你了嘛。”
镜头晃动了几下,终于,陈秋糖进入了视野。她面色严肃,双手揪着校服的衣角,小声说话。
杨正林:“甜甜,可以大点声音吗?”
陈秋糖点点头,脸更红了一分,放大声音说:“我以前觉得同性恋恶心,是变态。但是……他们中有很厉害的人,也会很善良。虽然好像很难……但是我希望她们都能幸福!”
她觉得自己说得不够充分,呆呆地站在那里,眉头皱起,还想措辞说些别的,可是大概第一次面对镜头太紧张,揪着衣角的手都攥成拳头了。然后,泄了气,飞快地闪了出去。
叶从心重复看了几遍,甜甜那纠结的小表情,鼓起来的脸蛋,从未显得如此可爱。她在床上笑出声来。
“咚咚”。丁香在外面敲门。
此时方阿姨和丁洋早已睡着,丁香摸进叶从心的房间,钻进被子,手就直接滑进了她的上衣。
“笑什么呢?”
“笑我们美好的生活。”叶从心搂着她的脖子说道。
方阿姨说的那些问题的确存在,这条路不是好走的,可是那么多人都还是在坚强地走,不愿意放弃,她们也没有放弃的理由。甜甜接受她了,那么也就是接受了丁香,她们的未来依然光明。
意乱情迷,叶从心想起那天自己粗暴进入丁香,把她弄出血的事情。丁香晃晃手指,“你忘了剪指甲,我可没忘。所以今晚就我伺候你了,一夜三次,要不要免下一次借款的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