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动那里啊!你又没有手!”
“胡说!我这只手是摆设吗?”
“好吧你有……别动那伞!这都是按我们的习惯放的, 你动了老姑会找不到的!”
陈大和陈秋糖在厨房里你一言我一语。陈大像每一个来看望身在他乡的孩子的家长一样, 看这住的地方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哪儿哪儿都想管一管。叶从心面无表情地一口接着一口喝热水, 听着他们的动静, 心里很不爽。
这不仅是陈秋糖的住处,主要还是我的家好吗?!
陈大从厨房里出来,大摇大摆地在客厅里走溜。他视察着房子里的摆设,估算着叶小姐的资产——他并估算不出来, 同时也想象着陈秋糖在这里七年的生活。他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咋舌,也不知是褒是贬。他让陈秋糖带他到卧室里看看, 叶从心看他正在往自己和陈秋糖的卧室里面张望,连忙抢先进了房间,咔嚓反锁了房门。
门外传来陈秋糖的声音:“这是老姑的房间,不许别人进的。”
陈大说:“谁稀罕她的屋子。你带我看你的。”
那两人去了已经荒废成书房的陈秋糖的房间,叶从心将门打开一条缝,只听陈大在抱怨:“倒是干净。你床上咋连个枕头被子都没有?每天晚上还现抱出来?”
陈秋糖尴尬地咳了咳,听得叶从心发笑。
叶从心很清楚,陈大不偏不倚,非在这个当口来北京,当然和他的手术脱不开干系。这老男人不愧是穷乡僻壤出刁民,陈秋糖去看望他一次,他就飘起来了,估计是知道甜甜要出钱给他看病就必须得从叶从心这里拿钱,这才过来意思意思,也是看看叶从心对甜甜好不好,出钱的可能性大不大。
叶从心想着陈大的这个举动,觉得很恶心。也觉得自己给陈秋糖打钱的举动蠢透了。
她决定装傻不主动提及手术的事情,等陈大主动说,然后一边收着他的土特产一边拒绝给钱,气死他。
这第一天晚上,陈大没提这件事,也没怎么打扰叶从心。吃晚饭的时候,叶从心在饭桌前坐好,陈大也过来晃悠了一圈,结果被陈秋糖推回到了那个废弃的卧室里面去。陈秋糖给叶从心端上饭菜,并给陈大拨出一份,懦懦地说:“老姑,我今天……就去和大舅一起吃了。他是客……”
叶从心皱皱眉,不耐烦的挥手,看着陈秋糖端着饭菜快步走向卧室,她心情很复杂。
她好像将陈秋糖置于腹背受敌的境地了,让她像是游走在媳妇和妈妈之间的老实男人一样。可是叶从心有什么办法?难道要对这个不怀好意的不速之客笑脸相迎吗?她做不到的。
生活工作中她对待那些共事的,或能影响到她的人已经收敛了孤傲之气,几年来对于这样的习惯她已经感到疲惫而无奈。面对一个她尊敬不起来又无权无钱的人,让他在自己家里暂住几天已经是她最大的仁慈了。
这还完全是看在陈秋糖的份上。
晚上,陈秋糖爬上叶从心的床,像只犯了错的哈士奇一样,小心翼翼地轻推她的身体。叶从心不理她,她失落了一会儿,尽管很想抱上去,但是怕打扰她,遂作罢。
陈秋糖刚躺下,叶从心就冷声问:“我就问一个问题。他过来这件事,你提前知道么?”
“不知道!我也吓着了!”陈秋糖鲤鱼打挺一般坐了起来,然后一点点尝试着接近她。先是平移自己,缩短距离,然后用脚蹭蹭她的腿。见她没拒绝,便凑过去紧贴着她的后背躺下,手环过她纤细的腰。
她知道叶从心在想什么、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于是在她身后轻声说:“但是老姑你放心,他来没有任何目的,单纯是来看我的。他没什么脑子,如果想要钱,是憋不了一个晚上不说的。”
叶从心不说话,似乎是哼哼了一下。
“老姑……我不喜欢他。可是我喜不喜欢他都没用,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如果他不做这个手术,就会很痛苦,痛苦得不如去死。”
那就让他去死啊。叶从心这样心里想着,却说不出口,这太恶毒了。想来,陈大虽然和她不对付,却没什么仇。
多少人说爱屋及乌是自然而然的事,对不起她做不到。她算得很清楚,如果有人对陈秋糖好、爱护她,那么自己可以选择性地对这个人爱屋及乌,帮着陈秋糖去报答;否则,跟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所以对于陈大她就更加不乐意帮忙:他是怎么对你的?要你来这样报答?
可她明明知道,陈秋糖这孩子,如果不去救自己的舅舅,会悔恨一辈子。
叶从心叹了口气,“钱我给你打过去了,你可以用,但是我们说好,这钱要按照理财产品的利率算利息。我买一年定期的话 ,年利率有百分之九,你自己看着办。”
陈秋糖不知该说什么。她觉得叶从心的话音里透着疲惫,是超过了夜晚正常困倦的疲惫,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好像如何解释都不够有说服力。她知道叶从心心软了,她感激她心软,这是救命的心软。
可她又不希望叶从心的心软是拉着血丝的。
她收紧了胳膊,将叶从心从背后团团抱住,即便那人没给她任何回应,装睡装得像个死人。
第二天,陈秋糖带着陈大去了传媒大学。这学校很小,不一会儿就逛完了。陈秋糖带他进入教学楼,给他看挂在墙上的学生作品,和各专业先进的教室。她想,陈大提出来看她的学习和工作环境,大概一方面是关心她,另一方面是想见识一下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景色。
陈大在教学楼里脱掉了棉大衣,露出一边松垮空荡的袖子。也许是习惯了人们的目光,当路过的学生恐惧地望着他时,他毫不在意,倒是陈秋糖感到了局促,一面是想要阻挡这些目光,一面是想要离陈大走得远一些。
逛了半小时,陈大在陈列墙边慢慢地走,注视着身边掠过过的一幅幅作品。他什么都不懂,不懂美感,也不懂主旨,皱着眉头表示着对这些意义不明的图画的难以接受,却难得的没有口出恶言。他只是一直在和陈秋糖说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那姓叶的就这么招待你舅舅?拉个臭脸给谁看呢?咱还特意给她带那么多土产,她还想怎么着!”
陈秋糖:“你别说了……这里不让大声喧哗。”
于是陈大小声喧哗:“你这么多年就一直给她当保姆呢?你还说她对你好,我看你是让她的钱给唬住了!”
陈秋糖:“她没把我当成保姆,我也不是爱她的钱。你不要看表面就给我们定性,你没和我们一起生活过,你凭什么这么说。”
陈大:“就凭她对我这个态度!我知道,她不想让你给我治病,觉着那是花了她的钱。甜甜,你不用给我治,我不稀罕她的钱!”
陈秋糖怒:“你耀武扬威的干什么!她本来也没有义务救你,你帮过她么?养过我么?现在需要钱了才过来看我们,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丑。”
陈大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说你舅舅丑……陈甜甜,你跟那个姓叶的一模一样了!”
“我是她养的我当然像她!你知不知道,即便这样她还是给我打了三万块钱让我救你!她那么好,和她一模一样是我的荣幸!”
两个人就在一幅作品前面吵了起来,直到此时,有老师从办公室里出来厉声制止他们,陈秋糖才发觉自己刚才是有多暴走。
陈大在原地瞪着她,胸口一起一伏,昏黄的眼白有点泛红。陈秋糖没有办法只是他的眼睛,更无法直视他残破的身体,脱力般地径自走了。
她听见陈大在后面跟了上来,哽咽着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我求你别是来要钱的好么?如果你是这个目的,那三万块钱我就只能给她打回去,我不能要了。”
她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感到陈大碰了碰她的另一只手的衣袖。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陈大脸上的沟壑和满脸尴尬的不知哭还是笑的模样,心里不好受。
是不是自己说得过分了呢?陈大这辈子虽说陋习一堆,却未曾干过缺德的坏事。都是平常人,谁会比谁坏到哪里去?
离开传媒大学,陈秋糖想抓紧这一天的时间,带他去更多的地方看看。他们去了外地人来北京必去的景点走马观花,除了冷也没别的感受。又去了王叔叔的工作室拜访。这一路上,陈秋糖对她这个舅舅,十分的看不懂。
他拒绝去饭馆吃饭,说学校门外的路边摊看起来很棒,吃完后却抱怨没有东北的香,北京也不过如此。陈秋糖找不到他的逻辑。
他去工作室的时候执意要买一瓶红酒送礼,却是陈秋糖出的钱。到了工作室,王叔叔还在为上次在沧头见面时发生的不快而尴尬,陈大倒是主动问起了这个项目。王叔叔连连摆手说:“这个……我们还是不打算做了。您说得对,确实不太尊重。”
陈大哼了一声,将红酒撂下。
出来的时候,陈大又买了个烤冷面来吃。他蹲在公交车站吃着,旁边站着的陈秋糖觉得非常丢人。他突然说:“你得跟着你那王叔好好干,得赚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