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寒倒是没生气,反而极快地反问她,道:“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说着,还目不转睛地回望杨谨,嘴角上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两个人打着机锋,可怜的杨谨却因石寒的注视而被瞬间夺走了战斗力,先败下阵来。她登时拧脸,低头,像心虚似的不敢和石寒四目相对,而是盯着手中巴掌大的蓝缎口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触感丝滑的缎面。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这便是石寒此刻的感觉。
要么老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呢!石寒暗叹。她以前可从来想象不到,养个娃娃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原本以为,养小孩子嘛,只要让她吃饱穿暖,再适时地教给她做人的道理和安身立命的手段,常常关心她,让她不觉得孤独寂寞被忽视,这便足够了。哪料到,当真养起来,才晓得如此的琐碎麻烦。
记得自己年少时,虽然也被父皇母后娇宠得没边儿,但总的说来还是挺乖的。犹记得,从记事起直到后来母后过世,自己都是恨不得时时刻刻缠烦着母后,心底里的小心思、小想法都会忍不住同她说……
石寒如此想着,默默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儿。她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闷葫芦!
这会儿,她无比希望杨谨像大多数小姑娘一般,叽叽喳喳如小麻雀般缠着自己,把所有的小儿女心事都与自己说,而不是这么闷在心里面,害得自己拖着病体还得被闷出一口老血,憋在嗓子眼儿吐也吐不出,咽还咽不下。
教养这么一个小孩儿,比教养山庄中那十几个累心思多了!
石寒不禁感叹自己命苦。不过,当她的目光投注在杨谨搓弄着蓝缎袋子的手指的时候,心又软了:庄中的那些孩子,无不是穿绸裹缎、蜜水里泡大的。就是最不济的那一个,自打她出生的时候起,自己何曾亏待过她们孤儿寡母?纵是从小缺失了来自父亲的疼爱,但衣食用度上,自己对她们母女两个可谓照顾得周到之至。这世上怕是没有第二个人对她们这般好了吧?
石寒的目光顺着杨谨的手指划上了她的手腕,心中一酸——
眼前这个,到底是自家孩子,到底是曾以性命相救的。若说身世可怜,这个才是最最可怜的吧!焉知这孩子如今的性子,不是自小吃了太多的苦,看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导致的?
到底是孩子嘛!何苦为难她?
石寒思忖着,也伸手抚上了那只蓝缎口袋,柔声问道:“这许多的珍珠是想做什么用的?”
之前在珠场,董大非要“请杨公子笑纳”那盘子异色珠子。他意在讨好杨谨,反正这些东西都是庄主的,庄主又显见又十分在意这位小公子,自己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借花献佛呢?
董大是个伶俐乖觉的,石寒自然不会阻拦。她更希望杨谨能够懂得欣赏、品鉴甚至吝惜这些珠子,毕竟这是寒石山庄的大营生,是她希望杨谨精通的东西。她更希望杨谨能够享受奢华的配饰和生活,因为石寒从来觉得,唯有最好的享有才能培养出最好的见识,穷养,绝养不出未来的寒石山庄庄主的大格局、大气度。
然而,杨谨绝不肯收。实在是因为她深知这盘子珠子中的任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尤其是那两枚墨珠。这份礼太厚重,她承受不起。
最终,挨不过董大的笑劝以及石寒的默许,杨谨只得提出了她的想法:她想要一些最普通的珠子,最普通的那种就好。
董大不敢太过违逆了她,只得嘴上答应着,等到她们离开时将这只蓝缎口袋交给了杨谨。待得马车驶出珠场挺远,杨谨打开口袋,才发现里面装着的,皆是熟悉的浑圆——
之前的另一只托盘里的上好珠子。
她惊诧之下,向石寒求助,石寒却笑道:“董老大的好意,你收着便是。”
杨谨无语。
这一路之上,她既没怎么言语,更没对石寒说起要这些珠子做什么。石寒知她不是爱好珠玉之人,又见她宝贝似的捏着那袋子珠子,更觉奇怪。
听罢石寒的问话,杨谨有些难为情,讷讷道:“珍珠是美颜的佳品,我想把它们磨成粉,掺到面脂里……你用。”
石寒一震。她哪里想得到,这孩子这么宝贝这一袋子珍珠,竟是为自己准备的!
只听杨谨又道:“我本想讨些寻常珠子,磨成细粉。可……可董头儿给了这个。这些珠子都是最最上尖儿的,不止可以磨粉,还能磨得更精细入药。到时候,我为你下个方子,配合着这个细粉同食,对调养身体、滋润肌肤是最最有效的。”
石寒大为动容,一时间竟有些哽住了。
她定了定神,凝着杨谨微微垂下的侧颜,疼爱道:“对我这么好啊!想得这般周到?”
杨谨听到她嗓音中的深情,呼吸一滞,依旧不敢看向她,垂眸小声道:“嗯。”
却听石寒紧接着又问道:“为何?”
杨谨一呆,旋即意识到,石寒问的是“为何对我这么好、这般周到”。
为何?杨谨也同时在心里问自己。
当她抬眸对上石寒殷切的目光时,一颗心又被她双眸子下的朱砂小痣吸引了去。
为何?杨谨又在心中问自己。
因为……因为我想你好好的,因为我不想你伤心难过,因为我希望你能永永远远这样美丽下去,能永永远远这样快活下去……
然而,这些杨谨都没有说,她只是抿着嘴唇,道:“因为……我是郎中,你是我的……病人。”
石寒闻言,饶有兴味道:“那么,我们家郎中,对所有的病人都这般好了?”
杨谨语结,良久,方闷声道:“你……你和别人……不一样。”
石寒眉眼一展,呵笑道:“这个理由,不错。”
她说罢,又莞尔道:“幸亏我同旁人不一样,否则啊,我寒石山庄的珠场可是要被一洗而空了!”
杨谨脸颊滚烫,知道女庄主又在调侃自己。偏偏,自己遭了调侃,既没有气恼不快的感觉,内心深处居然还生出点点甜丝丝的感觉来,仿若刚吞下了一大口上好的桂花糖,又甜又糯,唇齿留香,五脏六腑都觉熨帖。杨谨觉得自己也是皮紧得可以,人家不挑弄就难受似的。
石寒含笑看着眼前小孩儿的神情,又想到她对自己的一片周到体贴之心,当真有股子“老怀大畅”“孩子没白养没白疼”的感觉,也不忍心太过逗弄她,遂笑着又道:“你如今还小,还有很多不知道不懂得的。将来,你就会知道更多更好的理由了。”
什么意思?杨谨不解。
杨谨知道的是,女庄主指的是“更多更好”的对她好的理由。可是,为什么非要等到将来才能知道呢?
不及杨谨多想,马车突的停住了。
石寒挑起车帘看了看。
“到了。”她说
到了?
杨谨顺着那车帘的空隙瞧去,发现马车停在了一处宏大的建筑前。眼前烟雾缭绕,人头攒动,鼻端已经有浓厚的烧香的气味散发开来。
石寒已经顺势将那只蓝缎口袋自她的掌中夺下,边道:“这宝贝物事怪沉的,就放在车上吧,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