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姓金,他姓宇文。”杨谨抿唇道。
只有她自己知道,揭开这重面纱的时候,她的心已经抖成了一团——
她怕石寒会出现她承受不了的反应。从长远来讲,她害怕,极害怕,会失去石寒。
之前,她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游荡了两个多时辰,脑子里都是哄乱的,两个声音搏命般在她的脑海里争斗:其中一个,急切地想要知道真相,急切地想要石寒的实话;另一个,则不断地打压着这个可怕的念头,甚至在不停歇地劝着她“相安无事,如此最好”“难道现在的日子不安逸快活吗?何必要生事呢?”……
杨谨被这矛盾的念头折腾了半条命进去,浑浑噩噩中她的腿竟有记忆似的,把她引回了别院。
看到院门的时候,杨谨的心脏都缩进了——
现实,终究要面对。
面对杨谨平静地陈述关于金二的真实姓氏的事实,实则包含着强烈的质问情绪,石寒脑中电光火石般转过了许多念头。经年积累的为人处世的阅历,帮助她给出了一个此时此刻最恰当的反应——
她下筷箸,侧头看着杨谨,静候下文的模样。
如此一来,杨谨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之前豁出去,抛出宇文的姓氏,已是把自己逼到了悬崖的边缘,做的是拼死一搏的打算。
然而,石寒连脸色都没什么明显的变化。杨谨的所有力气,于是在这一击中消耗殆尽。所谓“再而衰,三而竭”,而她呢,莫说三击,她甚至连再击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了。
另一种怯懦、顺其自然的念头,此情此景之下,极快地便占据了制高点。杨谨于是很没出息地怂了,她不再说话,闷下头,对付起面前小山般的吃食来。
她这般矛盾的情状,石寒怎会看不懂?
石寒很庆幸这孩子没有继续质问下去,同时,另一重更强烈的情绪在她的胸口氤氲开来,叫做心疼。
她知道,杨谨这半日一定是经历什么不得了的事,而且发现了极不得了的事实。但这些事实并不足以让这孩子通晓关于身世的一切,她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某种印证。
被闷坏了吧?石寒默叹。
这样的性子,本就不喜欢说话的。心里装了这许多事,该难受成什么样?石寒既疼且无奈。
她凝着杨谨用膳的模样,忍不住抬手覆上杨谨的发丝,轻轻地摩挲着。
唯有如此,她自己的不安,才能稍稍好受一些。
杨谨竭力将所有的注意力投注在食物上,假装自己除了吃的喝的东西,旁的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想。
那些烹饪得极入味又极合口的食物,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
如此,还不够。旁边那个沉默的人,竟还将手掌抚上了她的发丝。
一瞬间,杨谨觉得自己很像是石寒豢养的宠物。她于是更加难过了。
她自认少年老成,人生的阅历和应付事情的能力,未必比一个几十岁的成年人差了去。她自幼崇敬英雄,长大了更想做一个英雄,能为心爱之人,确切地说,是能为石寒遮风挡雨的英雄。
她小了石寒将近二十岁,名义上又是姨甥的辈分。她最怕的,便是石寒将她当成孩子,而不是当成可以同甘共苦的爱人。
然而,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吃饱了!”杨谨霍然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石寒怔了怔,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唯有暗自叹息。
安寝时分。
石寒默倚在床头,脑中尽力理着头绪。宇文棠已经命罗慕平带给了她答复,接下来便是一步步地做成那件事了。
那事一了,过往种种,她便可以俱都抛开。想到那种轻松感,石寒很是生出些期待来。
然而,那件事其实并不容易做成,不然,堂堂大周女帝,怎会犹豫?还要借着她的手,借着江湖势力来达到目的?
石寒不是不气女帝“世间人都被她算计了去,世间事偏偏她独得了好处”,但她更清楚自己的斤两,就算是为了杨谨,为了残留下来的杨氏遗族,她也得好好地活下去。
只要她好生活着,于女帝而言,亦是某种震慑;那个大周最最尊贵的人物,对她也得忌惮一二。
想着这些事的同时,石寒仍分出些许心思来,关注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她不确定今夜杨谨会宿在哪里,会不会因着那些别扭而矛盾的情绪躲着自己。
她时不时地回首望望门的方向,仿佛一个盼着丈夫来自己屋中的小媳妇儿。
这样的认知,令石寒登时讪红了脸。她很清楚,事实不是那样的。可她还是不争气地红着脸,那桃红色许久散不去。
匆忙逃开的是自己,此刻双脚不受控制地朝着那间卧房蹭去的还是自己,杨谨深觉自己越来越没出息了。
现下,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同石寒相处,她更怕那些自己不敢碰触的东西。
“杨公子!”侍立在石寒卧房门外的侍女的行礼声,彻底打消了杨谨再次逃走的想法。
这么标准的声音,石寒在里面听不到才怪。
杨谨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在侍女打开房门的时候,别别扭扭地蹭了进来。
那一声亦把石寒的心提到了高处,她慌忙又将目光投注在屋门上。
果然,门开了,杨谨进来了。
“过来!站那儿冷!”石寒向杵在原地的杨谨招着手,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
杨谨鼻腔一酸,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行动却老实得紧,乖乖地挪到石寒的身边,坐在榻上。
石寒拉了她同自己共享一床锦被。
杨谨老实地由着她拉过锦被,盖住自己的身体,和她一起倚在床头。
两个人良久无言。
终是石寒先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我后日要出趟远门,”石寒道,“你在家中乖乖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