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
朦胧中,只听长长的宫街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阿姊!阿姊!”十二岁的拓跋雁扑腾一声摔倒在地,顾不得膝盖的疼痛,又爬起来接着跑。直到一口气跑到宫门下,被侍卫统领拦住。
“长公主殿下,和亲队伍半个时辰前就出了宫,现下约摸已经出城了。”
拓跋雁身心俱疲般跪倒在地,喉咙像是被堵住似的出不了声,只觉脸上尽是泪水,止不住的泪水。父皇驾崩,淑太夫人薨逝,她纵然心中万分悲痛,也未曾有现在这般孤独无助。
双眼一黑,脑中嗡嗡作响,头痛万分,身体动弹不得,像无数虫子在吸噬着身躯,每一寸皮肤都剧痛无比。
突然周围安静了,一道白光刺眼,拓跋雁不知身在何处,只见远处走来一个身穿柔然服饰的女子,温婉端庄,缓缓走近一瞧,竟是阿姊。
怀宁眼眸中满是温柔,浅笑道:“雁儿,我听闻你要嫁人了,既是为人妻,可不许霸道,需得以礼相待,方能与夫君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阿姊……”拓跋雁挣扎着起身,想要拉住她,却见她只远远地站着朝她笑,身影渐渐变得模糊,若隐若现。
她想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渐渐的,眼前的人已然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又只剩她一人。
“阿姊!”拓跋雁从床榻上猛然惊醒,已是大汗淋漓,惊魂未定。
外面守夜的阿塔听得动静,推开房门至榻前,用帕子擦拭着拓跋雁额边的汗,轻声道:“公主梦魇总不见好,不如奴今日去请太医来瞧瞧罢。”
拓跋雁从她手中接过帕子,面无表情,只道:“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公主还可再睡会儿。”阿塔理了理被褥,道。
“不睡了,早些去还好,若迟了,又要被抓着把柄,平添麻烦。”拓跋雁说着便掀开被褥,下了榻。阿塔嘴上应着,心中却是一叹,从何时开始她的长公主变得如此谨慎小心,思虑万千。若是太上皇、淑太夫人和怀宁长公主都还在,她估计还是那个不顾后果任性胡闹的孩子罢。
阿塔去叫醒宫人起来服侍,昨日皇帝已下赐婚的圣旨,今日拓跋雁需得沐浴更衣去寿康殿和广阳殿谢恩。
自昨日圣旨传来,木朽宫上下一片哗然,众人皆知刘承绪并非长公主良配,有的担心长公主回来大发脾气,有的担心长公主去大闹一场惹怒太皇太后惩罚整个木朽宫,个个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却见拓跋雁回宫后平静如常,泰然自若,众人皆诧异不已。
拓跋雁自十二岁起就去武州山从军,春去冬回,年复一年。直到及笄后才回到平城长居,却也日日去城外护城营,苦练骑射,他们虽然在木朽宫当差,却对如今的拓跋雁不甚了解。
宫婢秋实带着两个宫仆捧着衣袍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这些都是尚衣局新送来的,今日去寿康殿谢恩,公主还是选一件宫服罢。”
拓跋雁正在镜前篦头,扭头一瞧,目光与秋实对上,秋实忙吓得埋下头,捧着衣袍的手止不住的发抖。另两个宫婢皆往后退了退
拓跋雁见此着实不解,从前也没见过她们这样,便道:“怎么吓成这样?我今日是去谢恩,又不是去赴死,怕什么。”
“奴……奴不敢。”秋实忙跪道,“公主许久未穿过宫服了。”
听她这么一说,拓跋雁才想起,去年她回宫,直接将所有宫服饰物都锁了起来,再不许宫人打开。从此她只有素裹戎装,而无绣罗衣裳。
只是今日,她必须盛装前行,让冯氏觉得她是真的愿意下嫁,从此断了远嫁之路。
“阿塔,去取簪盒来。”拓跋雁朝一旁的阿塔道。
阿塔先是一愣,连忙应着去取。拓跋雁又朝秋实道:“我就穿你手上那件,帮我更衣罢。”
秋实心中又惊又喜,感觉像是变了天,忙起身道:“喏!”
拓跋雁到寿康殿时已过卯时,等了半个时辰冯氏才下朝回宫,见她已等候多时,自是对此婚事再无异议,拓跋雁叩头礼拜后便出了殿,却见拓跋澄正在殿外等候。
拓跋澄见她身着丹色垂裙袍衫,与平日素衣淡容大不相同,高髻簪花,额黄斜红,杏脸桃腮,竟添了几分明丽窈窕。
“阿澄兄来给皇祖母请安?”拓跋雁礼道。她对平辈的兄弟姊妹向来不拘于礼,只是自父皇驾崩,皇祖母便下令所有宗室子弟皆学礼,在寿康殿前她不得不做做样子。
拓跋澄回礼道:“明日是京兆王的忌辰,父王近日身子不大好,太皇太后命我代父王主理明日一应事务。我已安排妥当,今来回禀太皇太后。”
京兆王拓跋子推是拓跋雁的祖叔父,拓跋子推征战多年,战无不胜,军功显赫。拓跋弘曾欲禅位给他,却遭众臣反对,后为避人口舌纷争,迁居洛州,却在去年遭人毒害,死于非命。此案轰动全国,冯熙太师前往洛州亲审案件,最终查明害他之人正是住在京兆王府中的医士唐致远,唐致远最终被判斩刑。
因早年平城时疫泛滥时,唐致远研制的药方救活了成千上万条人命,因此太皇太后特此降恩,容他死后留有全尸。京兆王世子却心中不平,暗中挖出唐致远尸身,抛尸荒野。太皇太后闻之,虽怒斥世子,却也碍于鲜卑颜面无可奈何,并未处罚。
拓跋雁一直不相信是唐致远毒害了京兆王,因为当年平城时疫,阿姊也是受害者,若不是唐致远医士的药方,估计阿姊都已不在人世了,所以她对那位医士是感激和倾佩的,并不相信他会是杀人凶手。
只是阿澄并不知晓此事,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她也不好多说什么,慰问了任城王的身体,又道:“你可知,皇兄为何突然下旨让我出嫁?”
“主上言,怀宁长公主已远嫁和亲,不愿再与六妹骨肉分离。“
“恐怕不止因为这个。”拓跋雁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拓跋澄却面色为难,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