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的出现,是突兀的。
她愣愣的看着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衣少年,看着他在柔柔洒落的雪花中款步走来。
天地清澄,是一片空旷寂寥的白,大雪隐没着一切。
踏在雪地上,没有声音,没有脚印,少年的衣袂无风自舞,他的眸子温润如玉,他的面容俊美如年轻的神氏,世界的色彩,仿佛就是因他而褪色成白。
他在笑。
踏雪而来的白衣少年,分明是那么冷冽的色彩。
却奇异的在一瞬间,有温暖的光,盈满了双瞳。
大雪初霁,蓝空高远,空气清新而冰冷。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
远处的桦林树下,洁白的雪地之上,有一个突兀的红点,那是和白雪截然不同的温暖色调,在冷色的背景中,奇异的闯入了视线。
在这遥远寒冷的极北之地,与背景融为一体才是应有的保护色,这样明艳无双的色彩,在记忆之中,还是第一次。
如此的魅惑,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于是她在树下发现了它。
那只通体朱红的鸟儿一动不动的伏在雪地之上,周身的白雪上点点淡红如同映雪梅花。似乎是发觉了她的靠近,睁开了眼睛。
清冷如月。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它,它亦是警惕的与之对视。
“真是漂亮。”
良久,她突然笑了起来,叹道。
然后她动作轻柔的抱起那只受伤的不知名鸟儿,把它带了回去。
她叹的是它的颜色。
即使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回顾往昔之时,在她苍白色的单调记忆里,那流光溢彩不可方物的红,也将会永不褪色的熠熠生辉。
“这是重明鸟,”自小收养她的师傅拈着花白的胡子,望着那只卧在棉絮之上的鸟儿,语气略有惊奇,“形如鸡,鸣如凤凰,是生活在南方的瑞鸟。”
房中,她垫了厚厚的一层棉絮,铺上薄毯,小心翼翼的把重明鸟放置上去。
“南方啊……”她自言自语,“看来是出了些意外吧。”
鸟儿的伤口被她处理包扎过了,此刻将脖颈埋在翅下,似乎已经熟睡。
师傅说,重明鸟是高傲的鸟儿。
她呈上的水它不喝,她送来的食物它不吃,一概不理不睬独自卧着。
她不恼,变着法子更换不同的食物,将雪水煮沸,凉至半温,颇为细致,尽管它依旧不予理睬,却一直坚持了数日。
有一天她突然出去了就没回来,只有受它托付的同门师兄来为它换水换食。
第二天也是。
第三天。
第四天的时候她再度出现了,带来一个青瓷小碗,里面盛着碧透的清水。
她期待的望着她,笑的温柔,眉眼间却仍有掩不住的淡淡疲惫:“听说凤凰非竹食不食,非醴泉不饮,也许这两样的话你就会吃了吧。不过这里连竹子都没有,更不可能有竹实了……只好在水上想办法……醴泉也没有,不过这水是我从冥渊湖心那里取来的冰水,不是普通的雪水哦。”
冥渊是离这里挺远的一个冰湖,据说虽然万年冰冻不曾融化,却是世上最干净的水。
它抬头无声的对上她晶亮的瞳仁,顿了几秒,然后长喙探入青瓷碗中,饮了一口。
少女扬唇,并没有介意它只是浅尝即止的就立刻卧回,歪了歪头。
“你的灵气很特别,和这里的所有灵兽珍禽都不一样。”她这么说着,闭了闭眼睛,像是在思考用词,“温暖的,明媚的,像……光。”
室内突然沉默了,然而只是片刻。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一个和你很相衬的名字。”
她顿了顿。
——“叫你虹,彩虹的虹,好不好?”
它可以再度飞起的时候,已经初夏了,尽管对于位于极北之地的北冥来说,四季如冬。
尽管尚不能高飞,然后周身绯红的鸟儿振翅扬羽时却流光熠熠,宛如长虹,引得很多弟子驻足观望。
有过惊叹于它的美丽的女弟子对她提议道,何不收了它呢?
女弟子说这话时,它静静的立在她的肩头,闭眼浅寐。她抿唇微笑,答道:“它应该是属于南方的鸟儿,我不想强留。”
等到它伤彻底好的时候,趁着天暖,就会回到那个和它一样温暖明媚的南方。
她未尝不是有私心的。
她修行最低,不知为何虽然被师傅独宠,却和众多门生关系疏远,自从懂事起,似乎就一直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这么问过它,眉头微蹙,语气苦恼。
那天夜里,她把它带了出去,捧在手心端视良久,然后轻轻一托。
它展翅飞起,如同一团跃动的火焰,盘旋几圈,在枝头落下,歪了头俯视她,似乎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少女微怔,单薄的身影立在雪地之上静默良久,任凭月光铺洒一地。
“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式神?”
她听见自己如是开口。
眼前突然一道白光闪过,她一闭眼,再度睁开时已不见了它,心下微凉,却仍略有不甘的四下环顾。
然后顿住。
身后,赫然是一头准备偷袭她的野狼的尸体,然而真正让他愣住的,是那个一袭白衣胜雪的少年。
俊美的如同年轻的神氏。
他扬起了唇,声音不高,却无比清晰。
“契约成立。”
不止一次的,她会看着那条系在自己手腕的金线,就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然后,金线那头的他,就会轻轻的敲她的脑袋。
“又发呆。”
不再是苍白,有光,有温度。
——那是属于虹在身边的日子。
她从来没有想过修行薄弱的自己可以拥有式神,而且是一个强大美艳,引得同门弟子们无比羡慕的式神。
“为什么会答应成为我的式神呢?”她问,浅笑吟吟。
一旁享受着阳光的少年并没有睁开双眼,只是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也只有我这么倒霉的式神才会一时糊涂和你定了契约,认你做主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像是式神该对主人应有的谦恭。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这么想着。
因为,原本就不仅仅是主人、和式神。
她死去的时候,他不在身边。
他说他要离开,多久,他也不知道。
“抱歉,真的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式神。”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看他。
然而她只是微笑,温婉如水,点了点头:“没关系,会回来就行。”
反正我的时光苍白的足够等待。
玩笑般的是,不过一个月,她就死了。
迷蒙间她听见向来疼爱她的师傅在自己耳畔用着一种极其陌生的语气腔调说话,近乎疯狂:“放心吧,你会死的很安详,不会痛的,一点都不会,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人,怎么会觉得痛呢?那么多年了,终于被我等到了——得到了你,我就可以飞升了吧,呵呵……”
她确实一点都没觉得痛,只觉得轻飘飘的没有了重量,所有的意识都不受控制的换散开来。
不知是否错觉。
她看见了一片绯色的火焰,染红了天空染红了大地染红了这个世界,流光万道,灿烂的芳华之中,那只体型巨大双翼遮天,每一片羽毛都仿佛在燃烧的火红巨鸟华美的让人不敢直视,发出心惊的长啸,经久不息。
——这是她生前所见的最后一个场景。
“……虹。”这是她生前所说的最后一个字。
九天之上,碧空万顷,一地乱云如残雪,被少年的白靴踏过。
他凭风而立,衣袂翻飞猎猎作响,目光没有焦距的望着远方。
“神君。”
他没动。
“神君!”
恍若未闻。
“陵光神君!”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向身后恭敬而立的兵卒,皱眉。
“您该回去了。”兵卒抱拳,说道。
他重新转过身去,负起双手,冷声道:“你先走,别来打搅我。”
兵卒正欲说话,却被一道凌厉横来的目光生生噎住,略一犹豫,终是退下了。
轻叹一声,他自嘲的笑了笑。
陵光……么。
原来,“虹”这个称呼,竟在不知不觉间,取代了这原本的名字,那个少女一遍一遍喊着这个名字的嗓音,幻听般的在脑海深处回响。
他不是重明鸟,他真正的名字,也不叫虹。
那时他与白虎监兵相斗,虽然险胜却也大伤,不得已化作其他鸟类的样子,保持体力。
他真正的名字,叫做陵光。
四圣兽之一,朱雀,陵光神君。
他还记得初识。
那个少女绝色的面容,即使见惯了无数的仙人美貌,却仍是一时惊艳。
她披着如缎的长发,俯着身子看她,瞳孔亮晶晶的,如同揉碎了漫天星光。
他还记得相处。
养伤的期间其实他不需要任何进食,可是她却想方设法的变化着花样,甚至为他寻来了深渊的冰水。
记得她微凉的手指抚摸自己羽毛的触感,记得她为他起名叫做“虹。”
他记得他期待的目光,记得她独自一人时的懊恼。
他固然记得相惜。
其实,他不该成为她的式神,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式神。
四圣兽之一的朱雀无人可以驾驭,然而更重要的是,她注定不可能拥有式神。
因为她根本不是人类。
他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个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实。
她只是北冥这片冻土之中,灵气孕育出的少女,被她的师傅发现,收入门下。
可是,当她那么轻轻的问出来的时候,他看着她眸中深处隐隐流转的落寞,心中的某一块就那么不可自控的塌陷了下去。
“契约成立。”
他这么说着,然后背在身后的双手手指微动,于是一条向着契约的金线,一端系着她,一端,系住了自己。
他终究是不能一直留在北冥的,作为南方大地的统领者,他的肩上背负着沉甸甸的责任。
没关系的吧,他这么想,我会尽快回来。
当金线突断时,他用尽了生平最快的速度飞翔,他的火焰化作烧云布满了天空,举世无双的朱雀的失态,引得百鸟惊惶。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没有料到她的师傅蓄谋已久的计划,没有料到她的师傅一直在等待他的离开好有所行动。
凡人都将他祭拜,向他祈求命运顺畅,多佑多福。
谁又知道,他终究是,无力逆天。
你知道吗,那一瞬间,绝望的想让整个世界来为你陪葬。
自那之后,便是漫长而寂寞的光阴。
她遭受了重创,魂魄不全,灵气受损,身躯化作碎片,消散在指尖。
甚至无法进入轮回。
他在雪地上跪了很久,一直保持着抱着她的姿势,目光空洞的望着空荡荡的怀中。
在这漫长而寂寞的光阴里,他踏遍了河山,几乎辗转过了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的每一片魂魄,每一缕灵气,无论耗费多久,也要找回来,无论多久。
等我,我答应过你,我会回来。
这句话,在长久的寻找中,一直回响。
陵光神君越来越奇怪了。
被赶走的兵卒一边走一边如是想着,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站在云端的他。
然后兵卒清楚的看见,少年矫捷的纵身一跃,瞬间消失在茫茫天际之中。
他的脸上,闪烁着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
她愣愣的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犹豫着问道;“你是谁?”
“你呢?”
他笑的温柔,目光期待。
明明对方没有回答,她却莫名的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蓝。”
于是他垂了目光,一时间百般滋味,然而不过刹那。
“我叫虹,彩虹的虹。”
再度抬起时,眼中剩下的,只有明亮的光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