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虽然被叫做偏殿,但其实面积很大。又或者说,这整座宫殿都很大,而其中的人又太少。他们一路行来,半个活物都没有看见。可以推测平时绝大部分时间,这座宫室、这片峰头,都只有沈明月一个人在这里。
  这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待谢仙草离开之后,郁烈才道:“九州风俗,果然与辰州不同。”
  润玉却点点头:“沈楼主确实令人敬佩。”、
  郁烈不明所以,“这话怎么说?”
  “九州法则压制修士,此处应当就是天地间唯一一处灵脉。她孤身一人居于此地,恐怕不是不愿离开,而是不能离开。”
  郁烈略微一想,也明白几分。只是还没等他说什么,就听到润玉感叹道:“先前父帝对我说,‘太上忘情,化天地,见众生’,我一直以为这种境界除了与道合真的圣人之外,世人难以企及,如今看来……”
  他这话没有说完,但话语间的未竟之意不言自明。
  郁烈却只觉头痛。他虽有金仙境界,实则修炼时从未看过什么典籍文章,都是在万劫谷真刀真枪拼出来的经验。故而他听这话感觉很深奥,又有些微妙的不妥,但至于是什么不妥,他又说不出来。甚至他都不能确定究竟是这话不妥,还是这话从太微嘴里说出来让人觉得不妥——简而言之,他下意识地不想让润玉听信这种话,但是又无法反驳。
  既然无法反驳,不如转移话题。
  于是郁烈道:“我看天色不早了,你我现在同为凡人,还是不要熬夜,早些休息吧。明日还不知是什么境况。”
  这个话题转得很自然且很有道理。润玉本来也只是感叹,并没有真的想和郁烈探讨一下“太上忘情”,于是听了这话便点头应了,两人自去休息。
  夜半时分。
  云层散去,雪亦止息。皎洁的圆月高挂天穹,洒落一地银辉。
  偏殿内,郁烈睡得正沉,是以并不知晓润玉轻轻起身,沉默良久后微微一叹,继而转身推门出去了。
  自偏殿出来之后,不远处就是断崖。
  因着身处陌生的环境,润玉并未走远,就在崖边略站了一站。从他所站的地方看去,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山峰,山峰上有点点灯火,汇聚在一起,仿佛绵延的星河。
  身后是清冷玉宫,眼前是喧嚣红尘。仙与凡、静与动,就这样自然而融洽地交织在一起。
  夜风忽起。
  炼体巅峰的凡人身躯并不如何畏惧寒冷,却也让他感受到久违的寒意。
  他又想起了白日的问题。
  其实他自躺下后便未能入睡。夜间的安静只会让思绪更为活跃。
  此刻在清冷的夜风中,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权衡利弊。
  其实他知道郁烈并不在意世间礼法,也并不会觉得同性相恋有悖人伦。但是,他并不能够确定郁烈会给出怎样的回应,若对方本身并无此意,他骤然提出,除了给对方增加困扰之外,并无益处。退一万步讲,就算郁烈能够接受,他也不能将这些话说出口。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已知晓情之双刃。相思牵肠时有多么温暖缠绵,断情割舍时就有多么锥心刻骨。既然如此,既然是自己心生妄念,又何必将对方一并牵扯进来,徒增困扰烦忧?更何况,他如今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如若最后失败,他固然不惧一死,却不能拖着郁烈陪自己去死。
  他伸开手掌。月光明亮,洒落在他掌心仿佛盈盈一束水波或明光。但他合拢手指,却只能握到无形无色的冷风。
  世间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它可以被看到,可以被感知,却无法抓住,亦无从停留。
  夜色飘渺。
  高高的苍穹上悬着一轮皓月,群星在其周围若隐若现,汇聚成恍如流淌的水波一般的银河。
  夜风又紧了。随着风声飘过来的,还有不知何处隐约的笛声。
  润玉伫立良久,直到笛声入耳才猛然惊醒。
  天空还是漆黑一片,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正准备回转偏殿,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兵刃破空之声。
  这倒有些奇怪。按理说这峰顶之上也只有他们四人,又是何人会在此处打斗?
  润玉心中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疑惑,于是往声音的来处走了几步。
  也仅仅只有几步。
  方绕过一处梁柱,他便看到正殿前方的雪地上那一个素白的人影。
  月色下,沈明月手持一柄长剑信手而舞。
  她的身姿飘渺灵动,剑光在她周围交织成霜色流光。她似乎并未刻意去演练什么剑法,但就在这信手施为之间,隐约就有大道真意流转。她舞的是剑,却又不是剑,在那霜色与雪色之间,朦胧让人看到阴与阳、生与死;看到初升旭日、渐没残阳;看到开始,看到结束,看到这个世界的一切一切——感知到小草初生的欣喜,体会到人心末路的悲凉;抚过散漫飘扬的金色尘埃,听闻海枯石落的轰然巨响。
  这就是道。
  这便是道的化身。
  沈明月足尖一点,身姿轻盈飘飞至半空,长剑顺势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弧,而后整个人翩然而落,在身后圆月的映衬下,飘飘乎若月宫之仙。
  落地之后,她将长剑一收,对着润玉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道:“应公子。”
  润玉亦回以一礼,道:“不知是沈楼主在此处练剑,打扰了。”
  沈明月道:“无妨。原也不过是随心而为,打发时间罢了。倒是公子深夜闲步,似是面有忧色。”
  润玉平和道:“不过是一些琐事,事关己身,难免失措。”
  沈明月露出一个极轻的笑容,“事关己身,身在局中,种种思绪牵绊在所难免。任天下圣贤也未能免俗。”她面上清冷如旧,周身的气势却柔和了许多,“左右都睡不着,公子可愿与我一同走走?”
  明月清光,积雪粼粼,若在场的换成另外两个人,一定会让人读出另一种味道。
  但无奈对话的两人都不怎么解风情。润玉心中隐约猜到沈明月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故而点头道:“却之不恭。沈楼主请。”
  初月峰顶三面断崖,只在东侧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下。两人随便走了走,就又走到了悬崖边。
  “应公子的父亲,便是天帝太微吧?”沈明月道。
  润玉的确没想到她一上来会问到天帝,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是。”
  “辰州天帝在位也有几万年了。”沈明月似乎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但转而她便问道:“你觉得,他是一个好帝王吗?”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尤其是对润玉而言:太微于他不止是君王,还是生父。他沉默片刻,回答道:“对帝王而言,好与坏,很难有一定之规。”
  这个回答略有顾左右而言他之嫌,但沈明月没有再追问。她只是轻轻将手抬起,在泠泠夜风中一挥。随着她的动作,无垠的夜空中突然点亮了无数光点,仿佛一幅巨大的图卷,在两人面前缓缓展开。
  白麓城、寒鸦城、九重天宫……
  这赫然是一卷辰州六界堪舆图!
  “辰州六界,五界日衰。”沈明月淡淡地说了一句,随着她这句话出口,眼前的图卷也在发生变化:冥界光芒愈发明亮,近乎呈现出璀璨的金色;魔界、花界、妖界却迅速黯淡,几乎要变成余烬一般的灰黑;而天界、凡界也在缓慢地褪色,最终定格成浅浅的灰白。
  润玉做了几千年夜神,他几乎在瞬息之间就明白沈明月给他看的是什么。
  不是地貌、不是势力——
  是气运。
  沈明月道:“你可看出了什么?”
  润玉道:“明亮者气运正盛,浅淡者气运衰颓,陈黯者气数将终。”
  沈明月道:“日暮途远,大厦将倾。”
  润玉道:“沈楼主此话何意?”
  沈明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在你看来,何为天道?”
  润玉略作思忖,回答道:“天道即规则,无心无情、非善非恶;于天地存亡、万物流转之间,无所在,亦无不在。”
  沈明月赞许道:“天道无人情、无是非、无善恶。存亡断续,只在均衡。生死均衡,阴阳均衡,气运均衡。”她负手望着前方横亘苍穹的六界气运图,道,“孤阴不长,孤阳难久。五界气运衰颓,冥界独木难支。”
  她这话说得很奇怪。或者说,很没有道理。冥界气运正盛,无论如何,好似都与她口中的“独木难支”扯不上关系。
  但润玉毕竟心思敏锐不同寻常,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沈明月的意思。
  “楼主所言,可是‘界隐’之事?”
  界隐。
  这是只在寥寥无几的年岁深远的古籍中出现过的词语。
  古书当中将其作为一种神异现象,或者天道意志。例如《万兖洞真经》中就曾记载在上古洪荒时期,当时的妖界突然消失——一夜之间,偌大的界域无影无踪。修士、建筑,甚至山川地脉,都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抹平。
  沈明月赞许地点点头,道:“人有飞升,界亦然。一方天地能够容纳的气运自有定数,一旦有界域超越了彼方天道所能容纳的极限,就会从这方天地间分离,归入更高一层界域。不过这事情说起来容易,其实很难。气运鼎盛的界域往往有雄视天下一统四海的愿望,而一旦它迈出吞并的脚步,也就是气运流散的开始。所以这茫茫大千世界,能够实现界域飞升的,亿万年来,也不过半百之数。”
  润玉轻叹一声,看着眼前的图卷,道:“原来先冥帝之志竟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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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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