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四溢。
  小小的酒肆中发出不少惊呼声, 三七走过来一边打扫残片,一边询问要不要紧,谈言更是紧张地直接凑过去, “没事吧?”若不是碍着规矩, 又担心顾攸宁厌恶他, 只怕这会他就要直接上手查看了。
  好在除了裙角和鞋面沾湿了一些, 看着并没有什么大碍, 谈言心下稍松, 但面上紧张担忧却依旧。
  詹泰初也是这家酒肆的常客, 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位顾娘子这般模样, 不由也问了一句,“顾娘子, 没事吧?”
  可顾攸宁却好似灵魂出窍一般。
  她没有说话, 只是目光怔怔地看着站在帘子后的那个男人, 男人容貌依旧, 一如她每晚梦中所见的模样, 可顾攸宁还是察觉出了一份不同。
  以前的姬朝宗从来不会这样看她, 那样陌生、冷漠的眼神, 她以前从未在姬朝宗的身上看到过, 在她的记忆中,无论是外人眼中高不可攀、目下无尘的高岭之花,还是私下相处时他显露的模样,姬朝宗带给她的感受永远是意气风发的, 那个男人天生矜贵,从出生就受人瞩目。
  世人爱戴他, 仰慕他, 他是天神也是艳阳。
  可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姬朝宗却好似被阴霾笼罩, 即使隔得很远都能察觉出他身上浓郁的阴鸷气息,似一座永无天日的孤城,让人看着就心生窒闷。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姬朝宗,顾攸宁只觉得心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像是被一把把刀子狠狠扎过,即使不见血也格外疼,疼得她面色发白,就快站不住了。
  “阿宁?”
  谈言不曾听人说话,低头一看就瞧见她惨白的脸,身子还一晃一晃地,一副随时都会摔倒的模样。这还让他怎么想得起男女大防,忙抬手扶住顾攸宁的胳膊,语气担忧,“你看起来很不好,我带你去看大夫吧。”
  詹泰初看了一眼也皱了眉,跟着劝了一句,“顾娘子若不舒服就先回去歇息吧,旁人招待也是一样的。”
  刚想问姬朝宗一声,是在这歇息还是换家酒肆或酒楼,便瞧见那位高官的眼睛正盯着一处,薄唇微抿、神色阴沉……他心下一个咯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瞧见了谈言正扶着顾娘子的胳膊。
  心中隐有一个念头闪出,他不由开口询问,“大人和顾娘子认识吗?”
  这个问题不仅让谈言抬起了头,目光在姬朝宗和顾攸宁的身上梭巡,就连先前一直出神着的顾攸宁也终于缓过神了,她也不知怎的,心下突然一颤,可望着姬朝宗的目光却不曾移开,反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红唇紧抿,袖下的手指更是紧紧握着,也不知是在期待什么。
  可对面的男人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他,他放下布帘,俊美的面容十分冷漠,闻言也只是掀起薄唇,不冷不淡地吐出几个字,“不认识。”
  短短几个字却让顾攸宁的心脏又开始抽疼起来,只是这会还牵连起无数复杂的情绪,眼中的光芒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边谈言察觉到她微颤的胳膊忙收回目光,拧着眉,还是就着先前的话题和她说,“阿宁,我陪你去看大夫,好不好?”
  “……我没事。”顾攸宁终于开口了,她收回灰败的目光,压抑着那颗沉闷窒息的心,没再让谈言扶着她,只是偏头和人道了一声谢。
  “真没事?”
  谈言也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心生不满,仍是目光担忧地望着她。
  顾攸宁摇头。
  她没再把注意力放在姬朝宗的身上。
  既然男人已经说了不认识,她自然不会去打搅他,即使内心翻滚的情绪让她清楚她完全没办法对他的突然出现做到无动于衷,可她不会让旁人察觉出什么,更不会给他带去一丝困扰和麻烦。
  当初是她选择离开他的。
  那么如今的他无论是冷漠还是无视,还是真的已经放下她忘记她了,都是她该承受的。
  “几位大人随我进来吧。”顾攸宁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扬起笑脸,请他们进去。
  詹泰初虽然还是觉得两人之间萦绕着一抹怪异的感觉,但既然姬朝宗都说了不认识,他自然也不敢去过多探究什么,神色恭敬请人先行,又领人坐到主位,问他要什么。
  姬朝宗扫了一眼,好似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语气淡淡,“你做主吧。”
  詹泰初应是,他也没看菜单,和顾攸宁说道:“那就麻烦顾娘子给我们上些好酒好菜。”
  顾攸宁点头。
  请他们稍坐便出去了。
  帘子落下的那一刻,她脸上那抹强撑的笑容终于再也绷不住了,手撑在一旁的桌子,低着头轻轻喘着气。
  三七只当她身体不舒服,忙来询问,“东家,您没事吧?”
  顾攸宁摇摇头,怕里头的人发觉没再这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一眼身后便往厨房的方向走,边走边和人说,“给詹大人他们弄些酒菜。”
  她这家酒肆除了卖酒也会炒点小菜,和大酒楼自然没法比,但本来就是说话聊天时的下酒菜,自然不需要多丰富。
  三七除了干些洒扫搬运的活,也会炒菜,从前顾攸宁从不主动做菜,但想到三七炒菜的口味一向偏重,只怕那人吃不习惯,不等人动手就说道:“你去拿酒,我来做菜。”
  三七一怔。
  他来酒肆这么长时间还从未见顾娘子做过菜。
  倒也没置喙,轻轻应了一声便去给人拿酒,顾攸宁看着厨房里剩余的菜,想着那人的口味先把他从前不喜欢的都放到了一边,只挑拣了他喜欢的那些,洗菜的时候,脑子里还都是姬朝宗的身影。
  不明白他怎么会来这个地方。
  是公干,还是……
  应该是公干吧,毕竟他说了不认识她。
  那他会待多久?又会住在哪?
  他口味这么挑,这里气候又那么干燥,也不知道他身边那些人能不能照顾好他?想想又觉得自己真是好笑,姬朝宗是什么人,他身边那些人怎么可能会不好好伺候他?需要她一个外人在这操心什么?
  外人……
  想到这两个字,顾攸宁心下一抽,洗菜的动作也跟着一顿。
  想想人还真是贱。
  当初她趁着姬朝宗出去公干,留下一封信就直接跑了,如今真的成了外人,被人无视,反倒又难受起来。有什么好难受的?这条路本来就是她自己选的……
  她咬着红唇把洗过的菜全都擦干净,便低头切起了菜。
  自打从京城离开后,她就没再动过手,可想着从前给人准备饭菜的记忆,竟也不觉陌生……姬朝宗一贯挑剔,不吃葱不吃姜不吃蒜,带点腥气的鱼虾也都不吃,过油不吃,过淡不吃,过咸也不吃,当初她和他情意最浓时便趴在他的怀里吐槽过他。
  “嘶——”
  手指被刀子轻轻划破一道口子。
  “姑娘!”
  半夏回来的时候恰好瞧见她被刀划破手指,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拧眉进来了,一边抓着她的手给她清理,一边蹙眉道:“三七呢?又跑去哪偷懒了?竟让您下厨。”
  三七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这一句,他也不敢辩解,就在门口担忧地看着里头。
  “是我自己要下厨的。”顾攸宁帮着三七说了一句,又让人去外头看着,然后看着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手抽了抽,“好了。”
  “我刚才在外面看到一辆马车。”
  半夏边说边看着顾攸宁,见她神色微动便知自己猜对了,“是……他来了?”
  “嗯。”
  顾攸宁收回手,继续切着菜。
  “那他……”
  不等半夏说完,顾攸宁就立刻打断她的话,“他是过来公干的。”
  想到那人的反应,她又低声叮嘱,“回头和嬷嬷和小满说一声,日后若是瞧见也别过去打扰。”
  半夏微微蹙眉,还想再说,便听到身边人低声说道:“他刚刚……说不认识我。”
  厨房外头是一条小道,种着一株梅树。
  这会阳光正好,轩窗大开,随风送进一抹梅花香,顾攸宁的声音很低也很哑,能听出那里头藏着的破碎哽咽。
  半夏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
  没多久。
  半夏领着三七把做好的菜送进去,出去的时候,她特意留步看了一眼身后,端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没有对她的出现而有一丝变化,就如姑娘说的,他是真的忘记她了。
  轻轻蹙了蹙眉。
  想到姑娘这一年多,夜夜以酒相伴,难以入眠,半夏心里就难受得紧,可想起姑娘的嘱托,她抿了抿唇,到底也只是叹了口气,落下布帘往外走,没再留步。
  顾攸宁一直站在外头,翘首以盼地看着帘子后的雅座方向。
  瞧见半夏出来,她立刻站直了身子,想问问姬朝宗是不是喜欢,可半夏只是朝她摇了摇头……虽然早猜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可猜到是一回事,真的是这样又是另一回事,顾攸宁低下头,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难受。
  打发了三七去接待其他客人,半夏走过来扶着她的胳膊,小声劝道:“今天店里没什么事,您要不先回家?”
  “不用了。”
  顾攸宁摇摇头,“我先去换身衣裳。”说着就推开半夏的手往里头走。
  *
  雅座里。
  “咦?”詹泰初看着桌子上的这些菜,奇怪道:“这几道菜看着倒是新鲜,不像是三七做的。”
  宣化这边的人口味偏重却不大吃辣,一般来这的客人也都是吃些牛肉、羊肉,或者烧饼,面条这些……可如今桌子上摆着的菜却都是辣菜。
  就是不知道这位姬大人喜不喜欢吃。
  “大人能吃辣吗?”他转头问姬朝宗。
  姬朝宗的视线落在那几盘熟悉的菜肴上,目光晦暗,声音厚重,“嗯。”
  知道他能吃,詹泰初便松了口气,他从前去过四川,这会不由笑道:“这道辣子鸡,我从前在四川的时候常吃,还有这道麻婆豆腐……”他有些怀念地摇了摇头,“自从来了这倒是很久没吃了,也不知道今天下厨的是谁,回头真该好好打赏一番。”
  姬朝宗自然认出这是谁的手笔。
  早在半夏把这些菜端上来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撑在膝盖上的手仍死死抓着膝盖,但凡有人能瞧见便会知晓他此时的心绪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大人,您先请。”詹泰初请人先用。
  姬朝宗也没客气,轻轻嗯了一声,便直接握着筷子吃了起来,熟悉的味道在口齿之间化开的时候,他握着筷子的手还是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
  他从前颇爱美食,又十分挑嘴。
  无论是国公府还是澄园的下人都做得一手好菜。
  可这一年,他却好像是失去了味觉,吃什么都一个样。
  纵使他们做的都是和她一样的菜肴,甚至口感要远超她许多,可他就是食不下咽……而如今,他微垂眼睑,这抹熟悉的口味终于又回来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低头慢慢吃着。
  等他开动了,詹泰初才敢动筷,看到对面的谈言看着那些辣椒紧拧着眉,才想起他是不会吃辣的,笑道:“阿言若不喜欢,不如让人再做几道。”
  “不用了。”
  谈言摇摇头,他来这原本也不是为了吃的,这会……他看了看姬朝宗,“大人,我有事出去一趟。”他一贯是个不守规矩的,也没等人应允就直接挑帘出去了。
  詹泰初暗暗头疼,可无论是谈家还是姬朝宗都不是他能开罪起的,这会只能赔笑替人说话,“大人别介意,谈小将军在军营待惯了,不是很懂得规矩。”
  说完也未听到他的回答。
  倒是桌子上的那些菜几乎都快被人吃完了,心下不由吃惊这位姬大人的胃口居然这么好,却也不敢跟人抢食,只能遗憾地抿了抿唇,放下筷子喝起了酒。
  ……
  等到姬朝宗再出去,已是两刻钟后的事了。
  顾攸宁已经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和鞋袜,半夏出去送东西,三七在招待其他人,谈言见她出来立刻站了起来,就跟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原本是想和人说晚上看烟花的事,看见她手上包扎着的棉布条又顿时变得紧张起来,“阿宁,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
  顾攸宁想起先前未和人说完的话,停下脚步,“谈将军,我晚上……”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雅座里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的目光落在她跟谈言身上,不知怎得,明明和谈言没什么事,可被人这样看着,她却忍不住想和人解释。
  步子刚刚往他那边迈出一步,可想到他先前的话,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好笑,压下思绪,停下脚步,重新扬起一抹待客的笑,“两位大人吃完了?”
  詹泰初想到自己一筷子都没送进嘴里,但想到里头桌上一堆空盘子,还是笑着说道:“今天的菜做得不错,比以前好吃,不知……”刚想说是谁做的,就看见顾攸宁包着棉条的手指,不由一愣,“顾娘子,你的手……难不成今日是你下的厨?”
  话音刚落,顾攸宁就察觉到一抹视线落在了她的手上。
  即使不抬头,她也能猜到那是属于谁的目光,心下一动,她不由抬头看去,可在她抬头的时候,男人却已经收回目光,他的脸上一点情绪都没有,只和詹泰初发话,“走吧。”
  说完便径直往外走去,路过顾攸宁身边的时候也没多看她一眼。
  “是。”
  詹泰初也顾不得再说旁的,只让随从多给了一些银钱就跟了上去,眼见谈言还留着忙拉了人一把。
  谈言哪肯离开?
  但今日毕竟是受父亲嘱托,而且现在店里这么多人,只怕再留下去反而让阿宁不喜,便只是留下一句“阿宁,我晚上再来找你”就出去了。
  三七拿着赏钱,高兴道:“东家,你看,詹大人给了好多银子。”
  可顾攸宁却没有理会,她透过月亮窗看着姬朝宗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从前一件小事,有次她下厨的时候被刀子划到,正让半夏包扎的时候,姬朝宗就回来了,他当即就拧了眉,“不是和你说过不用你下厨吗?”说起话来凶巴巴的,可最后握着她的手给她划破伤口的手指吹气的时候又格外地温柔。
  “疼不疼?”她还记得那会他看着她的眼里有着藏不住的心疼。
  而如今——
  他却看也不看她。
  自作自受。
  顾攸宁掀起薄唇自嘲一笑,看着他们离开,她也没再说话,陪着三七进去收拾的时候,看到那尽数空了的盘子才有些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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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
  姬.假装自己很冷漠.朝.脸嫌口正直.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