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钱催使之下,倒真叫他募得不少愿意同去壮其声势的同族之人。一群人起了个大早,拿起自家做农活用的家伙什,便一路雄赳赳地朝常家村的方向去。
一入常家村的地界,那乌泱泱的一片人头倒还真够唬人,吓得村口放牛的鼻涕娃娃哇哇大哭。
纳凉的老翁急忙上前护住孩子,瞧见对方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一时之间灵机一动,扯开嗓子便喊:“来人呐,郑家村来闹事啦——”
农闲之后常家村中的闲人自然多起来,正愁着无事可以打发时间。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们听见这话自然坐不住,赤着膀子就三三两两地往外冲。
以至于郑地主还没走到常家门口,便被常氏的族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走在前头的郑地主看着汉子们手上拿着这棍棒,气势难免一虚。他也没想到,如今常瑛家中的制香手艺,那可是全村的希望,不少人家为了在常家寻一份工那可是挤破了头。村人们本就对郑家人没什么好感,如今听闻郑地主要来强抢香方,怎么肯让他如意?
故而前来出上一份力的族人是源源不断,好似百川汇流,争相朝此处赶来。甚至常瑛听见动静,依旧是挤了半天才从人群中挤出来。
为首的几个中年汉子见着她来,急忙着急地一皱眉:“阿瑛,这种闹事的人交给叔就行了。你小孩子家家的,快躲开,免得受了伤……”
身着鹅黄衣衫的小姑娘不慌不忙地弯起眼睛一笑,谢过了这群热心的叔伯:“阿叔不必为我担心,既然人家已经找上了门,总得叫我听听来人何意?”
她的肤色最近养回来了不少,由内而外地透出白皙红润。原本尖得可怜的下巴也添了些许圆润,更好似一个瓷娃娃一般,瞧起来万般无害。
可惜她背在身上的那把大柴刀,到底让躲在人群中的常大牛忍不住一缩脑袋,心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这个小魔星那日一刀把他劈晕的惨痛。
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受够了连日以来都在村子里人人喊打的日子,而今如何敢出头道出那小魔星的真面目?只得做出一副鹌鹑模样,听那郑地主扬声开口。
“诸位,我郑家来此,并不是想要闹事。”郑地主不敢再朝前走,只得盯紧了眼前的小姑娘,生怕她跑了一般,“正相反,我是来跟你们做生意。”
“听闻常家在赵秀才的遗卷中寻到了一则香方,这样吧,我出十两银子,你把香方卖与我郑家经营可好?”
嘶——十两银!
在场的许多村人并不识数,只晓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数目,听见这番话吓得一时间不敢作声。
“郑老爷好算盘。”众人纷纷匿声之际,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自身后传出,引得一颗颗脑袋齐刷刷地回望。
少年隽秀如竹的身影拨开人群,渐渐显出身影来。
出声之人,正是赵恪。
身姿笔挺的少年抬步上前,不慌不忙地扬声与郑地主对上:“如意楼的徐掌柜每过旬日便来收一次货,一次便是一两银。如此算下来不过百日,常家便可挣得十两银。如此长久下去,必能造福一族。您如今张口便做贱价强买了去,岂不是仗势欺人?”
少年清朗的声音字字清楚明白,三言两语之间便把利害挑明,让方才一下子被十两雪花银镇住的众人再次恢复了清醒。
是啊,留住香方,不仅常家区区百日便可挣得十两钱,村中族人亦可通过在常家做工挣上一笔钱补贴家用。若是被那郑地主买了过去,岂不是又断了大家一条活路,此后又要敢怒不敢言地受他盘剥?
“阿瑛,不能卖啊……”
“是啊常家丫头,他家分明不安好心!”
“对对对,你不要怕,叔伯们必定护着你……”
沸沸扬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众人纷纷把目光集中在小姑娘的脸上,生怕她一时害怕,答应了郑地主这个恶霸。
随着郑地主前来的几个郑氏族人瞧见这场面早生退意,纷纷缩在郑地主身后偷偷拭汗。
若不是为了郑家几个钱,谁肯来丢这一趟脸?
眼看事情的发展越发出乎意料,还没等常瑛开口,常家各支的村人便自发地团结在了一起,瞪着眼睛要把郑地主赶出去。
小姑娘无奈地摊手,对着脸色奇差的郑地主挑眉:“您也瞧见了,而今不是我一人不愿卖这方子,而是我常氏全族都指着这方子谋生。”
“若您肯好商好量地走,我们自是欢送,若是您要强买强卖……”她缓缓抽出背上那把宽柄柴刀,刺目的寒光照得郑地主眼前一花,“我们亦有刀枪棍棒相迎。”
身后的常家族人适时地齐齐进了一步,两方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五叔,咱们走罢……”郑氏的青年们本就不占理,又到了别人家的地界,实在是不想为了郑地主惹出大是非,与郑地主稍稍亲近些的子侄们便忍不住悄声提醒。
郑地主气得脸上的肥肉都扭曲了,狰狞着一张发福过度的脸,表情恨不得一口把那常家丫头给吃了。
若是平日里他哪能忍得下这口气,早就把桌上的物件摔个粉碎才解气。可他不傻,环视一圈齐心协力的常家人,也知道此事闹下去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只得狠狠地一甩袖子,抬手挤开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地朝着郑家村的方向去了。
身后层层叠叠的常氏族人发出一阵阵胜利的欢呼,惹得匆匆赶过来的里长郑武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七月微凉的天气里他仍旧跑得满脸是汗,总算在一场冲突消弭的尾巴上赶到了现场。
乍一眼瞧见的,就是人群中央那拿着一把大柴刀的常家姑娘。
小姑娘瘦瘦弱弱,身量未足,竟也被逼得不得不拿起了刀?
常武顿时生气起来,来不及喘匀呼吸便上前询问这姑娘可有吓着:“阿瑛,郑地主来闹事,你可有吃亏?”
“放心吧武叔,没呢。”小姑娘回以他乖巧的一笑,“有诸位叔伯护着,再凶的豺狼也不敢生什么事端。”
“好好好……”常武连声称好,欣慰地拍了拍几个后生的肩,“你们做得对,我常氏不愿惹事,可也从不怕事。”
汉子们大多不善言辞,少有听过这般的夸奖,纷纷不好意思地挠起头来。
他们自发而来,事情了结之后也不求什么回报,在常瑛的连声道谢声中纷纷散去,好似骄傲的大公鸡一般。
有了今日这等与郑扒皮斗智斗勇的事情可以夸口,他们能足足地跟婆娘孩子讲上三年!
眼看人群纷纷离去,原本热热闹闹地小径之上只剩下常瑛与赵恪两个半大孩子,常武便也不再多说,拍拍衣襟就要送二人回家。
常家那破旧的院门显然形同虚设,隔着那稀稀拉拉的篱笆墙便能瞧见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
常瑛上前一步开了门,把这位有些呆怔的长辈让进去,借着倒水的机会打断了他的若有所思:“武叔,你在看什么呢?”
“额……没什么……”常武干咳一声,随即问道,“你家爹娘呢?”
“阿爹与二哥前去县城缴纳税粮,阿娘跟着刘婶子她们去了后山抢收花材。武叔,有什么不妥之处吗?”小姑娘有些奇怪。
夏收之后农家晒好粮食总要分出二成押去县城,充作每年赋税。常家因为制香耽搁了不少日子,实在是不能再拖,今日一大早常父便早早带着常安去了县城。
至于吴氏便更不用多说,自家好容易得了个挣钱的路子,她是恨不得日夜都待在山上,多采些蔷薇白芷之流。
“那么说,家中便只剩了你一个小丫头跟赵家小子?”常武继续问道。
“嗯嗯,许是那郑家也知晓了这个空子,特地今日上门来堵我……”她虽活了两世,却于某些事情之上生来迟钝,即使常武问到了此处,常瑛满脑子能联想到的,也就是今日同郑地主打架一事。
倒是她身侧一直安静无声的赵恪一下便听出了常武这话的关窍,他抬眼扫过正在一心抱着她那把宝贝柴刀仔细擦拭的常瑛,眸中忽地闪过一丝无奈。
千百句可以解释的话在脑中飞快地游走了一圈,可不知是被什么无名的思绪绊住了脚,少年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沉默。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常武喃喃地感叹道,原本铁面的汉子却有些失落起来。
他早就喜爱常家这个小辈的机灵聪慧,私心里总想着把这姑娘许给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做媳妇,没想到就赵家那小子下山来月余的功夫,便得了常家夫妇的默认?
家中无人的时刻,也放心得留了这两个孩子单独在家?
“唉……迟了迟了……”黑面汉子也没了心情喝完那杯水,一边感叹着一边推门离去。
常瑛:……???
她一头雾水地转过脸向赵恪寻求解惑,却被对方四两拨千斤地避开,从头到脚都显示着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