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乐菱不敢去送,再多相见只会更加不舍,她只有用这种方式相送。
没有人知道,许多年前一个女孩出游江州时候,偷偷地逃开了上百名侍卫的跟从,就是这样地坐在了一棵长得高高的梅树上。
江州的寒梅美得让人羡慕。
那也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雪,白得无暇纯粹。
就在她欣赏美景,心中挣扎要不要折下一根花枝之时,一个白衣少年骑着一头白毛吼经过,他的衣服和天上落的雪一样白,白毛吼踩着咯吱咯吱的轻响。
听九哥说,白毛吼极其难寻,整个皇宫也只有一头是归了十三皇子夏启,而江州也是只有一头,是归一个浪荡公子所有。
“喂,树上的小妮子,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少年说的第一句话。
她愣住了,这个人的眼瞳是黑色的,可是她却觉得比这雪还要纯净,梅花和雪落在他的眉上,更映得一双眸子纯净特别。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又说道。
她细细品味这两句诗词,一时竟没有在意身子坐着的树枝噼啪断裂,整个人都摔了下来。
正好被他霸道得接在白毛吼上。
他笑道:“这还不是最美的,我带你看江州最美的地方……”
蹄印绝尘而去,那一天两人逛遍整个江州。
她带回了一颗种子,一颗梅树的种子,将它押种在了月荷宫中。宫中的人都说江州的梅树只适合在寒冬之中生存,在南方温润的肥沃土地根本种不活这么低贱的花,她不信,偏说那是桃花,看上去最想他眼眸中深藏的桃花。
她将前院中的一切花草都移到后花园,闲暇时就站在小树旁,望着它说着自己的烦心事,欢乐事:“小树啊小树,什么时候才能长出头呢?”
整整一个凌风冬天,梅树破出土壤浮出一抹绿意,她高兴得都要疯了,却觉得长得更慢了。
“小树啊小树,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得比我高呢?”
江州的梅树很奇怪,只有在极其寒冷的情况下才会生长,一旦开春入了三月,便就一动不动,等待着来年寒冬。
她不怕,可以等,每年冬天的时候就是她最开心的季节,因为她能和那个人享受同样的天气,看着同样的风景,尽管没有七里梅林,只有一棵个头还不及自己的枝干。
每一个来到月荷宫的人无不是好奇静菱公主怎么会在宫中种上一个几近枯死的干枝?她只是笑一笑,她明白这些人之所以奇怪是因为从不会期待,从未曾见到过苍茫背后的盛景。
后来一年,两年,五年,每年她都会去江州,去采一捧雪,用寒冰玉盒带回来葬在梅树旁。
“小树啊小树,你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呢?”
梅树长得越来越高,高出了她的个头,但在五年前的一天便就不再长了,像是死了一样静谧,开出的花苞在一夜之间脱落掉尽,她在树前站了一整晚,无悲无喜,只有眉间的忧愁。
眉上雪又堆了一层,以至于那张脸颊冻得润红,树下的侍从急的哭爹喊娘。
她这才想起京州已然数年没有下过雪了,寒冬临近大年最寒冷的几日也是阴霾无雪,没有雪的京州,生出的梅树也没有尊严,所以它不再生长,陷入休眠,迄今已有一千九百七十七天。
直到今日下了雪,夏乐菱伸出一只冻得红彤彤的手掌轻轻扫去枝上的积雪,只见那枝头生出了新的绿色嫩芽,她嘴角晕开笑容,又旋即散去——
那个人这个时候……该走了吧?
夏乐菱回过神,扶着树枝正欲从树上下来,却听月荷宫宫门外集结了大批的侍卫,重铠一步一停砸落在地面上的响声震耳欲聋,规整如一!
但听到为首的禁军统领怒喝道:“何人在宫中私自擅骑?!”
喧闹大喝声恍若闷雷!
接连四蹄的奔腾的踢踏声由远即近……
她轻轻低眉,何人在宫中擅骑?连命都不要了吗?
南宫舞惊叫道:“公主,是江公子!”
简单几个字像是惊雷,夏乐菱身子颤抖,抬头望去,只见远处雪地上一个白衣人影,骑着一头白色异兽。
白衣少年,鲜衣怒马。
一群下人也被这一幕惊住,在宫中擅骑,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南宫舞却惊诧道:“是夏启殿下的白毛吼?为什么是白毛吼呢?”
夏乐菱笑着,眼前人影越来越近,白毛吼停在了树下四下走动,白毛吼背上的人朝她笑道:“喂,树上的小妮子,你叫什么名字?”
夏乐菱笑着,却泪如泉涌,不答。
他又说第二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夏乐菱自己也分不清此刻是哭还是笑,双手轻轻一推,从枝上扑了下来……
所有侍从险些吓得晕了过去,如她所料,她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怀里,他一指轻点在她的眉心,六道狱灵火转瞬温暖了冰冷的身躯,水色也全部烘干散去。
一群下人都要吓破了胆,连同看清这位就是未来帝师和额驸大人,齐齐跪倒在地。
江长安望着这棵干枯的梅树,一点荧光自指尖亮起,冰羽曜隼寒冰之力顿时将梅树层层冻住,却不是冰块冻住,而是如同刚刚下了一场暴雪,极寒刺激之下,那刚生出的花苞在两人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颤颤巍巍地开出粉白色的花朵。
“真美……”夏乐菱眼眶比花还要红,便觉得再多的等待也是值得。
江长安笑道:“我想看一看京州!”
夏乐菱抹干了眼泪,笑道:“这还不是京州最美的,我带你看京州最美的地方!”
“好!”江长安莞尔一笑,扬鞭挥舞,“驾!”
白毛吼嘶吼一声奔腾在皇宫高墙之中,突破了种种束缚,在又高又厚的围墙中穿过,留下一串脚印,每到了一处百年引起一处士卒骚乱,引得无数嫔妃频频侧目,急忙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白毛吼直出了皇城,在京州城中走过街市,踏过新苔,从晌午到了黄昏,游遍整个京州城。
最后直到夕阳的余晖照射在身上,两人驾着白毛吼回到了皇宫之中。
夏乐菱依偎在他的怀里,扬起一只手握在了他的手上,笑道:“长安。”
“嗯?”
夏乐菱道:“我想下来走一走……”
“好!”江长安下了白毛吼,挥手一拍灵兽便自己向着夏启的寝宫行去,留下了天地白色之间的两人。
白雪厚厚一层没入了脚踝,咯吱咯吱的声音温和入耳。
夏乐菱先一步在雪地之中漫步自由跳跃,高声欢呼,甩脱了所有的公主包袱,只剩下一个名叫夏乐菱的女人。江长安含着笑意远远望着,嘴角跟着她的一跳一动而跳跃,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
等到玩得累了,江长安走到了她的身后,一脸神秘兮兮地笑道:“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好啊好啊!”她笑道。
江长安道:“你先将眼睛闭上,我让你睁开的时候你再睁开。”
“我知道,你是让我闭上眼睛接着手里拿出什么东西对不对?”她皱着琼鼻嗤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游戏呢,原来这这么烂俗的桥段,我偏不闭……”
她说‘偏不闭’的时候,已经闭上了双目,道:“本公主可是先说好咯,你要是给的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东西我可不喜欢。”
她说‘不喜欢’的时候,嘴角却期待得上扬,很显然就算是他给的极其平常的东西,她也会喜欢得很。
“好了,公主可以把眼睛睁开了……”
夏乐菱慢慢睁开眼,但见一枚戒指躺在他的手心里,在诸多至宝中这件戒指根本算不得宝贝,但是在看到这枚戒指的一刹,她的眼泪再也坚持不住蹦出。
正是被郭公公勒索的那枚戒指,也是母妃留下的最后念想,她曾请九哥以及十三在整个京城里找寻这枚戒指,都是杳无音讯。
“你是从哪里找到的?”夏乐菱抬头看向他,可怜哭腔惹人疼惜。
江长安双手捧起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拭去泪痕,笑道:“你可不要再哭了,我坦白,这个戒指不是我找来的,我前几日刚有了一位厨师,是他帮我找到的。”
“江骗子就会骗我,哪有让厨师找东西的道理……”夏乐菱破涕为笑,只当是他为逗她编出的谎话。
“是真的。”江长安道。
夏乐菱痴痴望着他,忽然挺身,脸颊猛地从他手心脱出迎去,朱唇印在他的嘴上,随后电触一般弹回了身子羞涩得背过身去。脚步忽然一停,又回过首,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回头笑道:“江骗子,我们再来玩一个游戏吧?”
“什么?”江长安微愣。
夏乐菱笑道:“听蒋婆婆说,只要是真心互相喜欢的两个人,背对着背走上九十九步,等走到第一百步的时候,两人就能撞到一起,那就是天命注定,我们试一下?”
“两人背对着各走上一百步怎么还会碰到?”江长安笑道,但拗不过夏乐菱的哀求,只得答应。
就在月荷宫的长廊之中,两旁高墙林里,拥挤出这一条只能一个人通过的狭窄小道。
“听我的号令——”夏乐菱感受背后那个身影,就像一个发号施令的将军一样笑道,“开始。”
她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深深的脚步踩进雪里,感受背后的人也在一步步地离去,她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又是患得患失的忧愁。她怎么会相信两人还会相遇的鬼话?一步步的距离,自此便决定了咫尺即是天涯,你我已然错过怎得还会相遇?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夏乐菱的心随着每一步脚步的渐行渐远抽紧,直到口中吐出第一百的字眼,她的脚步终于停下,再也坚持不住,掩面蹲下了身子失声痛哭。泪水灼热在雪地上画出一道道泪点,坠落到地面。
眼泪有如江水决堤一滴滴落在了地上,啪嗒啪嗒,清晰可闻。
可就在这时,两只大手从身后将她牢牢抱住,夏乐菱身子一紧,难以置信之后是紧张惊喜,只听他的声音轻轻道:“傻妮子,不论是第一步还是第一百步我都在你身后,一直在等你回头……”
夏乐菱一脸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泪眼朦胧,只见在他的身后一串长长的脚印,跟随着她那一双较小的脚印痕迹,紧随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