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门外乐哥儿声音陡然高扬了一些。
千影身上已经重新穿上了银甲,说道:“文将军,军师,怎么了?”
我一把拽过她,指着沙盘急道:“丘尚崖守兵撤掉了,你再看看无息谷、天寿山、安列陂和普适湖,吐谷浑的大王子是想吞掉关宁整座城。”
千影耳朵一动,沉声道:“已经来不及了。”
号角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连成一片,关宁城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片刻,千影站在点将台前,有条不紊的下将令:“照这动静敌军怕是有几个万人队,分别向关宁城包抄过来,孙子兵法云‘十则围之,但善用兵者以一围一’。”
“沈青,你领兵八千,往普适湖直插而入,不在歼敌,旨在冲散敌军防线,破它合围之势。”
“末将领命!”
“文将军,你领兵一万,往天寿山,左右翼各五千,左翼歼敌,右翼军配合沈青。”
“末将领命!”
“薛将军,你统兵八千,往安列陂,与敌军正面交锋!”
“末将领命!”
“若本将所料不错,吐谷浑的大王子勇猛无匹,身前士卒,应该在丘尚崖,本将率兵一万,直击丘尚崖。”
点将已毕,千影一把拔出腰间的承影,举剑向天,朗声说道:“此一战——”
众兵将一齐大声道:“我等愿马革裹尸,佑我大晁百姓!”
犹如雷震。
我在她身旁三步远的地方站着,望着她在苍凉月光下坚毅的身影,和将士投在她身上虔诚恍如天神的目光,心里也开始沸腾起来。
“开城门!”
“开城门!”
当下号角长鸣,四门打开,四路兵马若汹涌潮水列队而出。
我立在高高的城楼上,手抚着冰冷的城砖,眼瞳倒映着月色下疾驰而去的银色身影。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揉了揉眼睛,心里有些惶惶然,我怕哪天在城楼上等不到她。
四十年了。
若等不到她,我要如何呢?
☆、第140章 前世番外(三)
这场仗足足打了一天两夜,吐谷浑始终没有往前挺进寸余,我在城内,依稀能听见喊杀声此起彼伏,能看见远处黄沙莽莽,新添了大片的猩红。
满眼所见不是黄沙,颗颗是征人血。这一片浩瀚的沙漠,埋葬了数不清的将士尸骨。
第三日午时,我在城楼上远远看见四方彩旗合聚,然后密密麻麻的向关宁城靠拢,我知道是她打了胜仗,领兵回城了。
是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见她尝过败绩。
可损失却比我想象得要严重许多,或许我早料到了,吐谷浑来势汹汹,我方临时迎敌,能胜已然是不易,千影银甲脏污,头盔抱在手里,发丝濡湿,往下渗着红色的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
她眉目沉肃,没有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我粗粗估算了一下回城的人数,皱紧了眉,算上伤兵,也只堪堪三万,所以今次在外又损了一万军士,不知她当如何自责。
打仗,总是免不了有伤亡,我心疼,是因为我心疼小影。或许幼时记忆太深刻,在我来说,就是关宁城所有的人,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我心太小,只装得下她一个人,只因她在意那些人,我便也替她守着那些人。
这或许,也是师父选择小影来接替转生门的大任的原因吧。
慰问伤兵、商议军情,千影连衣衫也没时间换,顶着一身血污连轴转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可以暂时歇息一下,她又提了坛酒,直奔城西的万将冢。
万将冢——是十年前我们来关宁城时她建的,在一片荒山上,横立着数以万计的木牌,关宁城战死的人太多,石料不够,刻起来更是费时,这里几乎每日都要添上新的名字,只能用简陋的木牌。
有的墓下埋了尸首,有的尸骨无存,从开始的小小山头,现在的漫山遍野。
每次起风时,都像是谁的鬼魂在哭……
千影把酒坛的封泥拍开,在新添的一百七十六座坟头,茵茵青草,一点点的浇上去,此时天边烧出半边红霞,像是烈火,景色瑰丽无伦。
她边走边说着话,声音很轻,像是自语。
“阿姐,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为什么那么用功,因为师父说手中有剑,才能保护心中之人,从小到大,都是你在护着我,我也想有一天能成为你的依靠。后来我南征北战,见过太多无家可归的人,我想,他们多像以前的我们,我也想保护他们,我以为我有那个能力。”
“阿娘死的时候,你让我转过去,但是我还是看到了,你忘了我过目不忘的么?我幼时不懂,不代表现在也不懂,我不想让别的孩子的娘亲也被这样对待,我不想别的孩子失去父母,我想四海升平,我想家家户户安居乐业。我可以杀一个、一百、一千,甚至上万流寇,可是天下依旧有那么多人在受苦。”
“我记得我刚到关宁城的时候,城里本有十万军士,再加上我带来的十万兵马,可现在呢?只剩八万人了,朝廷没有兵源补给,儿郎们死一个就少一个,他们奋勇杀敌,不是为了高高在上的大晁天子,是为了将他们带离家乡、征战四方的我,为了关宁城背后千千万万、手无寸铁的亲人。这些儿郎,都是铁骨铮铮的烈血汉子,我离城的那天,云照和云耀两兄弟还说回来要请我喝酒,一眨眼的工夫啊,他们就都躺在这里啦。”
一一祭过酒后,千影坐在最后一座坟前,一手握着坛沿,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烈酒,然后捂着胸口躬身咳嗽起来,眼睛终于湿漉漉的,像是里面在下雨。
“阿姐,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当将军总是冲在最前面,我是一军统帅,该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千影抬起头,望向坟上的离离青草,沉默良久,说道:“我只是不想……不想等到有一天,他们都死了,我拿着酒坛子坐在他们坟前,说一些若无其事的话。”
她捏着酒坛的指节发白,坛沿已有裂纹,就在我以为酒坛会碎在她手上,她却忽然松了开。
她甩甩手,笑:“差点忘了,我的手还要拿剑呢。”
回去罢。我说。
洗过澡,用过膳,千影穿着干净的中衣,解了束胸、散了长发,躺在床上,锦被拉到胸口,一双眼睛水润润的,笔直乌黑的望着我。
“阿姐……”嗯,鼻音有些重。
“嗯?”
她伸手,勾住我垂在身侧的尾指,摇了摇,道:“我不舒服,你留下来陪我。”
因着千影在外是男子打扮,又未娶妻,只我两个在一起相依为命,时间久了,外头就难免传些风言风语,道将军恋姐,有了耻与人言的关系。
嘴长在别人身上,清者自清,传得久了也就没了新鲜感,流言渐渐销声匿迹,况且我与千影为了避嫌,已很少同寝,只除了每次伤亡惨重之后,她一人睡觉,总是会被梦魇着,我才会留下
来陪她。
我不由莞尔,褪去外衫也钻了进去。
她身子温热,被子里暖融融的,我侧卧着,看见她长长的叹了口气,阖上眼窝进我怀里,呼吸清浅。
我抬了一只手,移到她耳朵上,轻轻的按摩着。没多久,困意袭来,也渐渐睡了过去。
我们是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的,人声鼎沸,夹杂着丝竹之声,我对上千影迷蒙的双眼,记起来今日又是七月十三,关宁城一年一度的祈神节。
这日,城中百姓都会戴上面具出门,看长安街的祭舞,彻夜狂欢,释放一年来的所有压抑与烦闷。
我脑中灵光一闪,转头看向正背对着我束胸的千影,说道:“小影,你等等。”
我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崭新的青色罗裙放在她手上,二十年,我就只做得这么一套衣裙。
“穿这个试试,反正今天出门要戴上面具,没人会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