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霄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们之中, 罪孽深重的人已经无可救药, 自是该死。只是那些不小心行差踏错且还没有铸成大错的人,若肯诚心悔悟,却还有一线生机。本座不过是为他们指一条生路而已,能否活下去,全凭他们自己。
  道散则为气,聚则为神。这些侍卫只有感悟到自己的罪孽虔诚悔过,才能护住元神,不被妖气同化。
  若是死性不改,散了一口先天之气,便会沦为朽木一颗。
  楚寒衣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灵霄,许久之后终于是认输一样挪开了视线。
  虽然早就知道,前辈已经与当初的那人大不一样,但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无比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很想知道,灵霄那颗冷得仿佛千年不化的玄冰一样的心脏,究竟是被谁给捂得温暖了。
  别看了,我父后已经走远了!突然,一张俊俏的脸挡住了楚寒衣的视线。
  楚寒衣皱起眉头,神色不悦地盯着眼前的大雍朝天子。
  从这几日的相处中,楚寒衣已经猜到了灵霄就是雍朝的男后,更是偷偷把记载着帝后起居注和宫闱野史的书籍找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他心头一直在滴血。
  他想,他已经错过了灵霄两次了。
  第一世,灵霄救了他,两人只有短短两天的交集,那人却大喇喇地住进了他的心脏里,每每想到他,便是钻心剜骨的疼。只是那时他修为低微,灵霄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光。
  灵霄的第二世,他已成为清虚观的掌门,终日不是忙着修炼便是各处降妖除魔积攒功德,甚少入世,更是对人间的战争和皇权更迭没有半分兴趣。
  所以他并不知道灵霄已经转世为人,成为了宰相府被舍弃的嫡公子,与废太子搅和到一处去了。
  虽不清楚灵霄如今怎么又成了天界中人,但是这偶然的相逢于他而言,已经是上天的无限眷顾。
  所以,他只想把握住这一次机会,不想出现第三次的遗憾。
  只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太多,比如眼前的这位皇帝陛下。
  通过这几天的接触,后知后觉的云镜湖也看出来,楚寒衣对灵霄的感情不一般。
  我警告你,你不许对我的父后有任何非分之想,父后他唯一爱的就是我的君父。云镜湖扬起下颌斜睨着楚寒衣,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还有我,除了我们,父后不会再喜欢任何人了。
  楚寒衣面无表情地盯着挡住自己去路的小皇帝,长腿往旁边一跨就绕了过去。
  对于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争吵,他没有任何兴趣。
  不过云镜湖有一句话还是戳到了楚寒衣的痛处,那就是前世的云曦和檀渊之间的爱情。
  关于先帝和男后的爱情传奇,就算是久居深山的楚寒衣也耳闻不少。
  比如这位皇帝以男后的模样大兴修建元帅庙,为了男后肃清三宫六院,就连宫中的侍女们也都遣散了,只留下太监伺候。
  可笑他当初还以为玉清元帅庙中的神像与灵霄长得一模一样,不过是一个微妙的巧合罢了。
  楚寒衣有些心酸地想着自己这几天几乎要翻烂了的那些杂谈野史,还有史官正笔的《圣武帝后起居注》。
  就算是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前世的灵霄是真正拼尽全力去爱着那个男人。
  他放弃丞相公子的荣华富贵,甘愿与废太子谪居荒城,又为了废太子挥戈执甲,披荆斩棘,最后被那人捧到了万人之上的尊荣权位,与皇帝共享万里江山。
  就连大雍朝的礼法都为此更改,皇帝之下,男后为皇位第一继承人,云曦之后,才轮得到他们领养的云镜湖。
  真是,让人不甘心。
  还好,那个男人死了。而他,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能够陪在前辈身边。
  云镜湖见楚寒衣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眉头一皱,感觉事情不大妙。
  他的君父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呆着,眼前又有人觊觎他父后,简直岂有此理!
  就算灵霄并未拿正眼看楚寒衣,他也要替君父铲除这个隐患。
  走在前头的灵霄不必回头,都能猜中云镜湖的心思,不觉轻笑了一声,侧头看着趴在他肩头的檀渊:你养了个好儿子。
  檀渊暗金色的眼眸掠过一抹冷意:那个楚寒衣......
  灵霄看着他。
  他的修为早就足够飞升天界了,不过一直在隐藏实力罢了。等他上去再慢慢理会。檀渊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尾巴。
  届时,随便封个什么闲职,把他远远地调开也就是了。
  三人一路无话地赶到了王帐主殿,就看到昏迷不醒的沈灵君躺在厚厚的地毯上,旁边早已经空无一人。
  云镜湖上前掐住了沈灵君的人中,将他唤醒了以后立刻追问:他们去哪里了?
  沈灵君神色茫然地看着云镜湖,有些难受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地,云镜湖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飘荡荡地听不真切。
  你们留下来照顾好他。灵霄看了一眼沈灵君,手中的树枝突然冒起一阵淡粉色的红光,随后竟然化为一片淡雾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飘去。
  不等楚寒衣开口,灵霄的身影就消失在三人眼前。
  楚寒衣刚刚迈步想要跟上去,就被云镜湖一把拽住胳膊。
  父后让你留下,别去添乱,你没听见么?云镜湖似乎没有撒手的打算。
  这厮当真是无孔不入地想要撬他君父的墙角啊!
  楚寒衣眼神一冷,片刻后挣脱了云镜湖的手,面无表情地在旁边的软椅上坐下。
  云镜湖见状,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看着脸色痛苦的沈灵君:你怎么样了?
  沈灵君深吸了口气,正要回答,目光却停在门口。
  带着黄金面具的红裙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正透过面具眼睛位置的两个空洞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们。
  即使是在黑暗中,少女的那双蓝绿异瞳也格外清亮,亮得就像是天空中干净的星子。
  她的怀里抱着只看上去有些破旧的琵琶,整个人安静得像是鬼魅。
  你是无忧?云镜湖下意识地喊出了声。
  沈灵君默默地将视线定格在他身上:你怎么知道?
  看着云镜湖心虚地低头开始扣手指,他十分确定,自己在半个时辰以前和卿莲的谈话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父后担心你的安危,所以......云镜湖干笑一声,又立刻解释道,你看,这不就替你解围来了么?
  危险,你们,赶快离开。门口的无忧用并不纯熟的中原话对几人提醒道,现在就走。
  沈灵君的手背在身后,不知道为何他的心情竟然有些紧张,这种感觉......就像是幼年时候没做完功课就被父亲叫去书房的心情一样。
  无忧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几句话,又深深地看了沈灵君一样,转身就要离开。
  无忧!见带着黄金面具的少女要走,沈灵君下意识地开口叫住了她。
  无忧停在原地,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他。
  沈灵君顿了顿,被那双漂亮得像是宝石的眼睛注视着,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在心中酝酿好措辞后,沈灵君才开口安抚她:你别担心,忘尘前辈和楚前辈皆是修为深厚的高人。就算弥音是妖精,也会被他们降伏的。有他们在,不会有人伤害你们的。
  无忧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们就算是杀了弥音,也改变不了什么。
  楚寒衣听出她话里有话,立刻上前追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云镜湖也察觉不对,双眼紧紧地盯着无忧。
  无忧紧了紧手里的琵琶,微微垂下眼眸:已经,来不及了。
  第四十八章 合欢
  西里河是西域七十二国的母亲河, 而塔木河则是它无数分支中最长的一条。
  塔木河流经伊逻国的大部分国土,被誉为孕育了伊逻国的生命源泉。
  即使是在秋冬季节,塔木河的河水减半, 却依旧蔚为壮观。浅蓝色的河水从雪山上的雪水融化而来,如同一条轻柔的湖蓝缎带曲折地铺在黄色的沙漠中。
  灵霄一路追踪着粉红色的妖气道塔木河流域, 就见到那片粉红色的雾岚嗖的一声钻进了地下。
  他走过去,俯身抓起一把金黄色的砂砾,然而掌心的砂砾并没有任何异常。
  灵霄松开手,金色的沙尘便被风吹散, 归于大地。
  弥音的本体应该就在这附近。灵霄说着, 锐利的目光在附近逡巡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在下面。
  檀渊突然摇身一变,从幼龙形态化为了......幼童形态?
  幼年的檀渊简直漂亮得像是个精致绝伦的雪娃娃, 眉心一点金色的火焰印记, 那双向来都没有什么感情的暗金色眼睛像半透明的琉璃珠,微微抿起的嘴角露出几分倔强,却也显得那样招人心疼。
  灵霄沉默地盯着眼前粉雕玉琢的漂亮男孩, 没控制住自己罪恶的手试图去捏对方粉嫩的小脸: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檀渊抬起胖乎乎的手拍开了灵霄以下犯上的爪子, 小脸上的表情难得严肃:这里不对劲。
  灵霄还不死心,继续伸出爪子想要揉揉天帝的小嫩脸:无妨, 那小妖藏在地下也没用, 我会让她自己出来的。
  檀渊一脸无奈地看着眼前的灵霄,片刻后干脆伸出胳膊:把我抱起来。
  灵霄闻言, 立刻将地上的雪娃娃抱在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又揉了揉。
  幼年形态的帝君无论是龙形还是人形, 都可爱得让人控制不住自己。
  别傻笑了, 动手吧。檀渊嫌弃地撇撇嘴角, 却并没有推开灵霄的俊脸。
  灵霄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也认真起来。
  玩笑归玩笑,能让檀渊都感受到压力变化出人形,一定是附近还存在着什么未知的危险。
  灵霄谨慎地看了一眼远处波光粼粼的塔木河,左手的五指微微蜷起作握剑的手势。
  须臾,一把通体呈红色的长剑出现在他掌中。
  长剑的颜色几近透明,红色的火焰气息在剑体中不断翻涌奔腾,剑柄的形状宛如凤凰翎羽,根根羽毛清晰可见。
  一股来自于上古洪荒的苍凉气息随着剑气不断往四面八方扩散,属于上位者的威压让深藏在地底的弥音畏惧得动弹不得。
  这把凤翎剑从灵霄有记忆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见证了他一步一步的登天之路。
  一道朦胧的淡红色剑影逐渐在虚空中凝聚,随后又化为无数道手臂粗细的剑光,破开虚空,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纷纷坠落,如同漫天的红雨砸落地面,转眼间便覆盖了方圆十里的范围。
  找到了!灵霄忽然有所感应,他的目光凝聚在不远处的沙漠中。
  下一秒,一道红色的剑光拖着长长的尾焰从地底窜出。而那剑锋之上,赫然扎着一颗不足一人高的粉红色合欢花树。
  剑光带着花树落地后便啪地一声消失不见了,落在地上的花树却化为了一个匍匐在地上的清丽女人。
  地上的弥音痛苦地捂着自己腹部被剑光贯穿的胸口,眼神恐惧地望着逐渐逼近的灵霄:你......你究竟是谁?
  她来自婆娑界,寻常的人间修士根本无法在地下找到她的本体,除非是对方手中掌控着仙器。
  灵霄抱着怀里的天帝摇身一变,立刻就化为了青衣白衫的天界仙君。
  手中长剑如凤翎,容颜俊美压三界......
  弥音的目光落在灵霄眼角那一粒殷红如血的朱砂痣上,终于颤抖着开口:玉清元帅......
  即使她从未见过灵霄,但也不会没有听过这尊天界煞.神的名讳。
  想到这里,她竟然自嘲笑了一声。
  没想到她已经躲到了伊逻国这样的西域小国,避开了人间各路仙吏仙人,却撞在这位大罗金仙的手里。
  不得不说,这怕就是她的命吧?
  你既是婆娑界灵物,为何要下界害人?灵霄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因为痛苦而蜷缩成一团的弥音。
  弥音想要说话,但是伤口处剧烈的烧灼感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让她浑身汗出如浆,绿色的鲜血很快就染湿了她身下的黄沙。
  灵霄微笑着看着地上不断翻滚挣扎的弥音,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弥音觉得腹部的烧灼感一浪高过一浪,根本没有尽头,再看看灵霄无动于衷的表情她便明白了,灵霄是故意的。
  然而即便是她死了,灵霄也有那个能力将她的元魂拘来继续拷问,在这等大罗金仙面前,她就像是一只卑微的蝼蚁,只有任人玩弄的份。
  百尺竿头,想要更进一步,乃是常情。弥音发狠咬着后槽牙,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嘶哑的声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为求得不死不灭的金身灵体,杀了区区人类又有何错?
  灵霄淡漠地看着她:为修不灭金身,你背信弃义,陷害自己遭难的主人,连她的两个孩子也不肯放过,这皆是你自私自利的本性,不必扯旁的来遮掩。
  弥音长长地吐了口气,眼神迷离地看着灵霄:墨姮生了一个什么样的怪胎,我想仙君您不会不知道吧?那小丫头是魔胎,她的体内流淌着魔族的血!魔族乃是三界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即便是杀了她,也是在为民除害啊!
  灵霄冷笑一声:天地孕育万物,从未以种族分善恶,而是察其心,观其行。魔族未必皆可诛,人类也未必皆良善。无忧她虽是天生的魔胎,却未沾染分毫戾气,倒比你这个口口声声为民除害的妖物更有活下去的权力。
  弥音不甘心地趴在地上,淡粉色的双眸却死死地盯着灵霄,眼底装满了怨念和不甘。
  她已经顺利地算计了墨姮和她的那一双女儿,而且耐心地等待了十几年,直到魔胎成熟。
  只要等她吸收了无忧的力量,就能锻出不灭金身,重回婆娑界去了......
  机关算尽,却倒在了最后一步,她实在是心有不甘啊!
  你是天界仙君,生来便地位尊崇,有人间信徒的香火供奉,又有天界元帅的无上光荣,你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那些大道理。
  弥音的声音逐渐微弱,但是你根本无法想象,像我这样身为最低等的灵物,活在最不堪的地方,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走到今天。
  听了这话,灵霄的表情却变得诡异起来。
  他扫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弥音,微微上挑的凤眸望向远处渺远的地平线,眼底略微透出了一点怀念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