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往里看仔细些,就会发现一个光秃秃的、崭新的空地,权做练武场。
  程陨之从代步的大鹏身上跳下来,回身拍了拍大鹏的脑袋。
  大鹏倒是没啥反应,小眼睛瞅他一眼,往程公子手底下歪了歪脑袋,就一展翅膀凌空十丈之上。
  程陨之看看四周,一片秃秃的平地,两边还有没削干净的草丛,不远处还能听见水声,似乎有瀑布溪流之类的水源,从山上飞流而下。
  新上任的师尊站在他身侧,道:拿出你用得惯的剑来。
  程陨之慢吞吞,从芥子袋里抽出把朴素的木剑。
  顾宴往他手上望去,微不可见地皱起眉,很快又松开。
  顾姓仙君态度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接过他手中剑,颠了颠,对程陨之轻轻摇头,似乎有些不赞成:这把剑太轻了,不适合这套剑法。
  程陨之哪里知道,是因为这把剑和俞子帧背后的剑太过相似的原因。
  他只迷惑地颠了颠,嘟哝一声:重吗?
  程陨之怀疑道:仙君,我可只有这一把剑,你别驴我。
  顾宴道:我有备用的。
  说着,便从腰间随手抽出神剑,塞到程陨之手中。
  程陨之:
  我觉得你就是在驴我。
  这是什么剑法,还得挑剔剑的重量?
  他调笑道,顺着顾宴的指示,摆出剑招的起手式。
  神剑在他手里激动地连连嗡鸣,然而十分克制,并没有其他大幅度的动作让他握不住。
  程陨之摸摸他,接着想着仙门会当天,神剑从天边直直指着他飞来,差点没一剑扎到他脑袋上。
  于是笑道:现在不怪你。当时,你要准头再偏一点,今天可就见不到我了。
  神剑委屈地轻嗡一声,剑柄微微发热。
  顾宴注视他与神剑交流,查看他的剑招起手式。
  不太赞同道:它没什么分寸,不要惯着他。这样,你先看我过一遍全部剑招,记个大概。记不住也没关系。
  程陨之笑眯眯道:好。
  没想到顾宴真的在他面前舞起了剑。
  如果说子陶的剑犹如刺眼的烈阳,每一招都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那顾宴的剑就像那山河磐石。
  或许峰顶上有那么一撮积雪瞩目,所以世人皆将目光集中在积雪的凝结与融化上,却忽视积雪之下,山峰的牢不可摧。
  他简简单单起手,没有多余的动作,也不摆撑场面的剑花。一招一式,都是这套剑法的最大化,最精准的表达。
  长袖在程陨之面前轻飘飘落下,他才猛然回过神。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颈边,发觉已然被震撼出一手冷汗。
  顾宴收了剑,见程陨之怔怔地站在旁边,手搭着自己的脖子。
  怕他被剑气波及,走过去问:我的剑气伤到你了?
  程陨之摇头:没有。
  停顿片刻,又问:这是什么剑法?
  顾宴道:这是我原创的剑法,现在全部教给陨之。
  程陨之开玩笑道:若是我学会了,是不是能有仙君的一半厉害?
  原本还以为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顾宴真的点头承认了。
  程陨之惊讶道:光凭剑招本身?
  顾宴:所以很难学。
  程陨之握着截阿神剑,看了看这柄据说斩过鬼蜮头头的神剑,发觉它绷紧了剑身,像是要在他面前露出最锋利的一面。
  拍拍它时,神剑还特意嗡嗡两声,骄傲地绷直了自己。
  顾宴道:别理它,试试看。
  程陨之凭着记忆里的动作,尝试性地挥舞起来。
  他练剑多年,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对剑招的理解。
  可是顾宴的剑法无论怎么使劲,都觉得差三分意思。然而就是这三分,就能失去绝大部分的威力。
  偌大空地上,雪青外袍的青年长袖翩翩地舞着剑,动作里带着他特有的懒散。
  好看是好看,可完全没有那个味,自然也失去了力量。
  程陨之皱着眉停下来,调整半刻钟。
  这次,他换了个重心,试图让剑法带上独具一格的厚重和凌冽
  也失败了。
  他感觉不太对,这套剑法毕竟是顾宴自己创造,带着无数仙君大道残留的痕迹,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学会的。
  程陨之回望,见顾宴站在原地,静静注视他瞎学剑。
  程陨之:
  师尊
  为了避免伤到人,他特意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于是说话都变得费力起来,他拄着剑,懒洋洋地高声喊道,
  你教教我呗
  一瞬间目光的错位,让他忽略了那位云中君喉结的滚动。
  顾宴顺势走来,程陨之正打算把神剑还给她,重新观看剑招演示时,顾宴又把剑塞进他手里,示意他自己握着。
  程陨之一头雾水:怎么?
  背后那人没有回答,只余留神剑不满地轻鸣声。
  截阿仙君从背后拥住他新收的爱徒,左手虚揽,右手包握着爱徒抓紧神剑的手,紧拥着、亲密地裹挟着他。
  要用全身气力的走向,来做他的引导。
  顾宴揽着他,让他放松,顺着他的力道挥、刺、劈。
  简简单单的剑招被不同搭配组合,再从顾宴手中使出来,就有了不同的味道。
  灵力如洪般倾泻,短时间内,就泄了个干净。
  所有剑招使完,程陨之仿佛被抽空了全身气力。
  他吃力地用剑支撑住自己,黑发垂落,汗如雨下,唇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气,眸色却明亮至极。
  他从顾宴的指引中,触摸到了那一层神秘的领域,只要是爱剑、练剑的人,都会为此而动容。
  仅仅是触摸片刻,也足够使他心情激荡至今。
  顾宴扶住他,输入灵力,助他恢复气力。
  程陨之就连说话都说不利索,力气实在是被抽空的太过了。
  他仍然在笑,断断续续:这就是大乘期的剑法吗。
  顾宴温和地持续输入灵力:是。今天就先这样,我们回去休息好么?
  不。
  出乎他意料,就算已经疲累至极,程陨之依旧勉强站直身体,望向顾宴:我想,再来!
  两个时辰后,漂亮青年躺在旁边草地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断续地笑着,无比畅快: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累了。
  手指被人握住,程陨之转过脑袋,顾宴在他身边坐下。
  以前有这么累过?
  程陨之轻描淡写:有一次。当时外面全是妖魔鬼怪。我就想着,如果现在还有谁能杀出去,那就只有我了。
  他回头,有些惆怅地叙述:然后我就杀了好多好多的妖魔鬼怪龟龟,现在想来,数都数不清,当时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小程陷入困惑。
  顾宴:肯定有信仰的东西。
  程陨之:那倒是。我要,跟上师哥的步伐嘛。
  然而又过了好一段时间,久到程陨之以为顾宴要睡着了,疑惑地扭过头,才听见沉默的仙君说话。
  那个俞子帧,我叫他来问过话了。
  说着,顾宴难得的别过脸去,目光游移。
  结果,程陨之一脸困惑:俞子帧是谁?
  顾宴:就你那个,师哥。
  程陨之:我师哥不叫他猛一卡壳,似乎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啊,对,叫俞子帧。
  好像忘却了身上疲乏,程陨之一咕噜坐起来。
  他凑过去,警惕道:你叫他来做什么?我敢保证,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认识我,绝对问不出一点消息。
  顾宴蹙着眉头:我以为你喜欢他。
  程陨之高声道:我当然喜欢师哥不是那种喜欢!师哥手把手把我带大,都跟我爹似的了,这还能不喜欢?
  顾宴委屈地轻声道:你当我鬼迷心窍吧。
  程陨之和颜悦色:你可真是个小醋坛子。
  顾宴:那他为什么忘了你?
  程陨之一怔,陡然沉默。
  他面色依旧苍白,不知道是练剑过于疲累,还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最后随口道:忘就忘了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陨之竖起眉头,道:你别去招惹他,让他安安静静过这一世
  顾宴;他已经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已经把之之的背景故事写了个大概的时间线,师父师哥都在这里面,回头可以尝试往主线里放了!
  现在还是快乐的师徒日常时间!
  过了这段估计就没日常了(大概可能也许吧望天
  那啥,因为我是个金鱼脑,三次元也忙,所以可能会有情节上的疏漏。
  小天使们看见了提给我,我会改掉的!
  第64章
  顾宴的话轻飘飘就落了地,没有回音,也没有其他动静。
  许久也不见程陨之搭话,还以为他太累睡着,可是等顾宴回头,去瞧身边青年的反应时,才发现他神色惘然,眼角擒了泪。
  程陨之固执道:师哥只是远行去,现在回来了而已。
  顾宴;好。那陨之想见他吗?我再把他叫来。
  程陨之:不,不用。
  他觉得自己这副表情有点奇怪,连忙把眼角两滴水抹了,重新露出笑容。
  程陨之道:别这样,他心里估计要吓死。好端端的,仙君一次又一次叫他上长漱峰怎么,第一个徒弟还没焐热,就想收第二个了?
  顾宴温顺道:只会有你一个弟子,回头我便让明虚(掌门)发通告,叫我长漱峰闭峰,再不收第二个。
  程陨之大笑道:你干脆立我做下一任峰主得了。
  顾宴:你我寿命极长,不用考虑这个问题。
  这的确又是一个问题。
  程陨之用手撑住下颌,歪过头去瞅顾宴。
  在他视野中,截阿仙君坐姿端正,脊背挺直,墨发雪肤,就算是从下至上的奇怪视角,也能看得出其中美妙来。
  他回过头,蔫蔫地叹口气:兜兜转转又是你我记得师徒契约上,只说徒弟会分担一部分伤势给师尊,那如果弟子死亡,师尊会如何?
  顾宴:会重伤。
  青年扭头瞧他,道:那你小心些,指不定我什么时候暴毙,还要连累你。
  顾宴皱眉:怎么可能好端端
  程陨之上下眼皮一搭,笑容轻佻而薄凉:师尊,陨之已经两百余岁,不年轻啦。
  说着,他站起身,掸掸身上尘土。
  就连继续感受大乘期剑法的念头都没有。
  程陨之轻舒郁气,往后挥挥手:我随便看看,认认路。没有什么我不能去的地方吧?
  顾宴:没有。
  他注视漂亮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小路之后,一只手抚摸上自己的乾坤戒,手指轻搭,垂目沉思。
  道侣契不愿与我同生共死?
  程陨之急急忙忙,顺着小路逃离那片空旷的练武场,直将顾宴甩在身后,回头看见没人跟上来,才轻舒一口气。
  他不太高兴地踢开路边一颗小石子,背着手,晃晃悠悠沿着小路走。
  他寿元将近,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
  但他觉得,估计也长不了,毕竟筑基修士嘛,能活的岁数大家有目共睹。
  说不定他会是个千年老王八,一直拖着不敢闭眼呢?
  程公子被自己逗笑了,就连那颗踢飞的石子也咕噜咕噜,顺着斜波重新滚回他脚边。
  虽然跟顾宴说,不要去打扰俞子帧。
  可他自己也好想去看看师哥啊即使,即使那人没有师哥的记忆。
  程陨之漫不经心嘟哝一声,决定沿着路下山去,总之不能一味待在山上,和顾宴大眼瞪小眼。
  指不定哪天旧情重燃,被迷昏了头,又答应些奇奇怪怪的条件呢?
  程陨之:
  他又想起了早上被新上任的师尊压着亲。
  一点都不守师德。
  小路上一直没有灵人偶出现,两边杂草一人高,光是只看眼前路,压根看不出来要往哪儿拐。
  小程摇摇摆摆,顺着小路走。
  直到听见水声,发觉附近有水源,估计规模还不小。
  拨开杂草,一步跨出,发现是片湖。
  是一片清澈的湖水,被高耸石壁围拢,四周杂草丛生,是天然的屏蔽场。若没有人误入,很难被发现。
  程陨之费劲地拨开杂草,走到湖边,低头望去时,发觉这湖和一般水潭不太一样。
  它要更透明、更清澈,像是完全将水中杂质过滤至净,不留一丝。只是湖底很深,深不见底。
  一看就有古怪。
  程陨之蹲在湖水边,下意识地伸手拨了拨湖水,晶莹水滴从他手掌上落下,滚落湖中,溅起水花,
  仅仅是这么眨眼的接触,程陨之便觉得心底一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离而去。
  湖水展开波澜,一段短短的记忆画面也从湖底浮现。
  先出现一群人的面庞,晃动着,视线模糊。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又对上一双眼睛,是俞子帧的面容。
  那人道:之之,我去前面探查情况。如果魔修没有追来,我就给你发信号,你带着人赶紧往前走。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焦躁道:师哥!那万一对上魔修怎么办?
  杀!还能怎么办!
  短暂的记忆画面到此结束,心底疼痛奇异般的消散,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都轻快了不少,仿佛是被人搬下肩上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