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不理我吗?陈双不由地吸鼻子,鼻头通红。可屈南只穿了一件背心,他像是没有感觉。
  你走吧。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屈南再一次开口,话里话外都是赶人的语气,走啊!
  随着主人的语调改变,刚才还趴着的大狗站了起来,再一次对陈双呲牙。而这一次,屈南没有伸手阻拦,任凭那只狗朝着陈双逼近。
  陈双不得不后撤,从天台上退下来,情绪上太过震撼,以至于刚才没有心痛。直到他重新回到屈南的卧室,真实的情绪大面积铺开,疼得肚子绞起来,蹲在地上一步都走不动,汗如雨下。
  怎么会这样啊?他为什么不认识自己了?陈双扶着墙才能站起来,怎么走下楼的都不知道。当他从楼梯处转弯时,墙上的一张合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合影里是三个人,几乎差不多高,每个人都穿着运动短裤和背心,从体态上分辨,可能是同一个训练项目。
  其中最靠左的那个,就是刚才自己见过的,屈南的姥爷。那时候他还处于壮年期,尽管头发已经半百,胳膊和腿上的肌肉并没有流失。
  底下的名字是,张辉。中间那个,名字是屈鹏,最右边的那个,右肩膀贴着巨大的膏药贴,名字是屈向北。
  陈双震惊地看过去,那人根本就不是屈南。
  见到阿南没有啊?姥爷端着一碗中药出来,那张照片啊可有年头了。阿南有没有想下楼吃饭啊?
  他说他不是屈南。陈双慢慢走过去,这个人就是张辉,他说他不认识我,他还要放狗咬我,可是我认识他,我真的认识他。
  张辉听了,叹叹气,摇摇头。你坐,坐吧。你不要怪他,阿北去世之后,他就这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屈南啊,委屈的屈。
  第114章 跳高世家
  阿北去世陈双像是被中药味熏了,眼睛前面起了水雾。屈向北去世?他难道已经死了?那屈南为什么说他是屈向北?
  阿北啊,已经走了好久咯。姥爷慢慢地说,慢慢回忆,他是玉兰和屈鹏的第一个儿子,是我第一个外孙。
  玉兰?陈双再次看向楼梯,屈南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楼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张玉兰,我女儿。张辉靠向了椅背,我啊,是很早那一批在中国搞体育的人,那时候搞运动的人少,田径少,跳高的人更少,有领导支持,有领导不支持,经历了很多事。连场地都没有,我们都是盯着外国选手的录像带来练,很辛苦可是怎么都跳不过人家,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人家老外,从小就有系统训练,也有科学饮食,咱们启蒙很晚,一直在赶,赶不过。
  陈双再一次打量老人的腿,他穿着一双棉拖鞋,两只脚的脚踝显然不一样粗,左边的变了形。
  屈鹏是我的学生,我亲手带出来的孩子。姥爷摇起蒲扇,以前肯搞体育的孩子,家里普遍条件不好。他没有亲人了,吃饭都成问题,我就把他带在身边,用自己的粮票和队里的伙食票给他补营养,中国人要吃肉蛋奶,要补很多才够。他是个苦孩子,家里只有一个人。
  屈鹏?现在陈双终于捋清了关系,那应该是屈南的父亲。张辉是姥爷,张玉兰是妈妈。
  他超过了我,对跳高也很有热情。他说,中国人迟早有一天会站在最高领奖台上,中国人迟早能跳过2.40。老人继续说,浑浊的眼睛里忽然发光,仿佛看到了那个年轻的黄金时代,血液沸腾,后来,我女儿和他慢慢走近,两个人互有好感,他和队里打报告,提出了结婚申请。我很高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交给知根知底的学生,我很放心。没过两年,我家阿北就出生了,一生下来,我就开玩笑说,这小子的腿很长,将来适合搞体育。后来他长大了,他确实很适合,比我,比他爸爸和妈妈都优秀,生下来就是要跳高的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成绩很快就超过我,超过屈鹏那年,他才17岁。他有天赋,待人接物又很有礼貌,见过他的人没有不夸他的。
  可是早知道我会害了他,我宁愿他一辈子都不会跳高。忽然,张辉的语气转变,呼吸加重,胸口像手风琴那样起伏,他死在了跳高上,跳高害死了他。
  他怎么死的?陈双禁不住问。原来,屈南还有一个这样完美的哥哥,所有人都在找的屈向北,就是他的亲哥。
  他跳出名那一年,19岁,当时参加了田径锦标赛,已经跳出了2.25,他一跳就成名了。姥爷闭上了眼,左手拿不住蒲扇,跳出名之前,他只是一个二级运动员,也不算夺冠热门人选,没有人猜到会有一匹黑马。你知道那时候的第二名和他差了多少?将近15厘米啊,15厘米的差距怎么追?追不上的,阿北一下子就出名了,他是首体大的骄傲,从他开始,这块金牌就再也没跑掉,一直被首体大死守。
  后来呢?陈双小声地问。怪不得首体大的老师对屈南那么照顾,他们很可能都认识屈向北,是爱屋及乌。不单单是老师,还有黄俊、王国宏,还有学校的打饭阿姨,东校门的小卖部老板。他们很有可能都认识屈向北。
  后来,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所有人都对他给予厚望。阿北很懂事,心里有事又不说,不愿意让我们担心。可是,如果我能早早发现也许他就不会死了。老人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仿佛两口打不出水来的老井,他把自己逼得太苦了,我们都不知道他的伤那么重,他装得太好,善解人意,生怕别人对他失望。可是运动员哪有不受伤的,直到他装不下去,在一次大赛的决赛里,他被队医要求退赛。
  退赛陈双打了个抖,这对于任何一个运动员来说都是噩梦。
  他已经跳不起来了。姥爷揉揉自己的膝盖,可是那时候,我都不知道孩子得了抑郁症。所有人都在骂他,骂他胆小,退缩,骂他不敢应战,怕输,怕砸了自己的名声。后来他回家养伤,我还对他说,没关系,好好养病,伤好了再跳。他说好,他等养好伤就再跳。
  陈双忍不住剧烈哆嗦一下。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人的指责,听到了无数声破口大骂。每个人都把夺冠的热望投射到屈向北的身上,而当他跳不起来的刹那,他就跌下了神坛。而这一切,都成了压倒他的稻草。
  他是在家吃安眠药走的。张辉忽然就流了泪,泪水润湿他沟壑一样的皱纹,我家阿北太累,他睡觉去了。那年我家阿南,才5岁。没过多久,他爸爸也疯了,成天疯疯癫癫的,时好时坏,我们送他进了医院。后来等他好一些了,他就把阿南当成了向北,而且他不记得自己还有阿南,他只记得阿南出生之前的事。后来,阿南也不好了,有时候,他说他不认识我们。我听别人说,精神病是遗传的,肯定有基因的问题阿南也看过医生,说是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陈双的精神陷入了暂时的关闭,当一个人接收到巨大的刺激时,就会这样。四水的病是装的,俞雅的疯是工作,他们都是假的,可今天他见到的,才是真的。
  当阿南不好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是向北。他和向北好像,好多时候,我都觉得是向北在屋里晃。高高的个子,有点含胸,还是个左撇子。张辉又擦擦眼睛,这时,客厅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人。
  陈双回过头,立刻认出这就是视频当中要闯首体大校门的那个男人。他穿着很旧的衣服,和刚才照片中意气风发的模样简直天壤之别,头发乱蓬蓬地立着,比照片里瘦很多。他想要闯进校门干什么?陈双猜,屈鹏可能意识又不清醒了,他要回首体大,找屈向北。
  没错,屈向北是首体大的学生,所以屈南即便有超高的高考分,还是选择了这所大学。
  爸,又给我熬药了?屈鹏走过来,对张辉说话,然后简短地看了陈双一眼,就一眼,立刻将陈双从椅子上拉起来,他惊喜万分,这是谁啊?这是谁家的儿子?你看他,快快快,裤子拉上去我看看。
  陈双正为自我介绍而发愁,屈鹏的脑子现在不清醒,不一定能接受家里来外人。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热情,拉住自己不放,还没等到陈双挽起运动裤的裤腿,屈鹏已经先一步蹲下了。
  你有没有想过练跳高?啊?想不想练跳高?屈鹏一手抓住了陈双的脚踝,往上顺着摸,摸到跟腱时不住点头,这是很好的苗子,这双腿是很好的苗子。你想不想练跳高?
  这,他啊张辉无可奈何,先把自己的女婿扶起来,他是我带来的学生,你先把这碗药喝了。
  这是很好的苗子啊,锦标赛马上就开始了,段春峰和彭丽娜都要参赛,时间紧任务重。屈鹏拿起碗,又苦又浓的药汁瞬间喝下,迫不及待地追问,你是哪个学校的?有没有教练?今年田径锦标赛上不上?
  我我陈双不知道该怎么答,他面对的,是一个跳高世家,只不过这个世家为了这项运动付出太大了,最后他一咬牙,叔叔您好!我叫陈双,是首体大的大一学生,项目是背越式跳高。我想找屈南一起练!
  屈南?屈鹏瞬间疑惑地愣住,马上又说,首体大好啊,跳高最好的教练都在那里了,要学跳高就去那里。我有一个儿子,叫屈向北。向北他和你是同一个项目,你等着,我叫他下来和你聊,你等着我,你别走啊。锦标赛要开始了,我有几个要点给你们讲讲。
  看着他疯癫颠地跑向楼梯,陈双全身无力地坐下了,四肢瘫软,手心出汗。屈鹏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原来这就是疯子,和四水不一样,他是真的疯了。
  可是屈南会下来吗?他一定很不希望见到自己吧?他都不承认认识自己不对,他不是不承认,他以前发病的时候连家里人都不认识。所以,自己的屈南是不是没了?屈向北现在代替了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是屈南精神压力太大,假装自己是屈向北?
  陈双绞着手指看张辉,想等待一个答案。张辉颤巍巍地拿着碗去洗,边走,边摇头。
  孩子,你快走吧,走吧。他脑袋不清楚,等他下来,我就说你已经走了。
  可自己要走吗?陈双将手心的汗水擦在膝盖上,屋里的摆设应该是和屈向北去世那年一模一样,这些年,这个家庭被按下了停止键,原封不动地保存了当年的一切。
  而巨大的悲痛甚至抹杀了屈鹏对另外一个儿子的记忆,屈南消失了,他只记得屈向北。
  这个家里,没有一丁点和屈南有关的痕迹,全部都是,屈向北。
  很可怕,陈双承认屈鹏刚才的样子吓到了自己。可是自己不能走,当初屈南见到那么可怕的四水都没有离开自己,自己不能走。
  几分钟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同时传来声音的,还有防盗门的打开。一个女人拧开门锁,进屋时一愣。
  阿姨您好。陈双站起来做自我介绍,我叫陈双,是屈南的同学,我来找他,我是练跳高的。
  去去去,不要找他。张玉兰的态度和屈鹏截然不同,恨不得亲手将陈双拎出去,听不得跳高这两个字,不要来找他,练体育有什么用?要前途没前途,要命没命。搞什么都别搞体育!
  如此巨大的反差让陈双震惊。等他反应过来,屈鹏已经带着一个人下来了。
  是屈南!陈双欣喜若狂,他下来了,最起码他还是愿意下来见自己的,可是马上内心的狂喜就消失不见,身体如坠寒潭。
  他从楼梯往下走,像是刚刚自己锻炼过,只穿了一件贴身的跳高背心,汗水将背后打湿。他微微含胸,目光冷淡,用左手拿着水杯。
  经过自己面前时,如同陌生人。连最基础的眼神交流都没有了,甚至没有闪躲。他的状态像是比本身的屈南大几岁。
  玉兰你回来了?张辉从厨房出来,端着两盘菜,来,吃饭吧。
  随着饭菜摆上桌,陈双想起了屈南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家里是姥爷做饭。
  张玉兰转身去洗手,屈鹏则热情地拉过陈双:你留下吃饭吧,这是我儿子,向北,他和你是校友,将来可以一起训练。对了,你有没有教练?
  向北?陈双看过去,视线擦过屈南的五官,不,这不是屈向北,屈向北已经死了,这是自己的屈南。
  突然,他又想到,屈南说很不喜欢别人叫他哥。原来他曾经有一个哥哥,所以他能理解自己和四水的感情。
  我有教练,我教练叫黄俊,冬训总教练叫王国宏,我还有我还有一个带着我练跳高的没转正准男友,叫屈南,可是这些话陈双没有机会说下去。
  屈鹏已经将他的话打断。黄俊啊,我认识,他比我低几届,那臭小子老抽烟挨骂,王国宏我也是认识,我们关系都很好的。来,坐啊,吃饭,明天我带你练练吧,咱们国家这方面的人才很缺,在国际也一直被压着打,你坐,坐,吃饭。
  陈双只能坐下,却眼珠不错地盯着屈南。他不知道屈南是真的疯了,还是扛不住压力向第二人格妥协,或许他还有屈南的意识,或许他还是很清醒的。
  而那个人只撩起眼皮扫了陈双一眼,原本乌黑清朗的眼睛变得更黑更沉,尽管还是那个人,可确实不像屈南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正常人那样帮着姥爷摆碗筷,最后扶着屈鹏坐下,自己端起了碗。
  他用左手吃饭,左手用筷子和右手用得一样好。
  陈双也拿起筷子,快速地夹了一块豆腐,塞到了他的碗里。不管这人到底是谁,自己都要把屈南找回来。
  找回来之后哪怕吵一架都行,你休想就这么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屈南是真疯批。
  陶文昌:这事怎么不叫我啊?
  第115章 我要一身队服
  豆腐被夹到碗里,又被筷子夹出来,放在盘子里,没有吃。
  于是陈双再给他夹了一块:你吃。
  可是又被夹出来,仍旧一口没动。陈双仔细地观察他,在他脸上寻找熟悉的痕迹。他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喜欢的人竟然藏得这么深,深到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是真的吗?这不是电影情节吗?
  陈双莫名害怕,又抱有一线希望。也许屈南只是和自己闹别扭,他就是假装不认识自己,他没法面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