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找乐班兽戏班来缓和矿工压力就是其中一项,上差应该还不清楚,矿工被疫魔之力浸染的过程中,不管进度有多平缓稳当,仍然存在着一些危险节点。如果不重视这些危险,矿工的情绪在这些节点变糟,愤怒就会沉淀到魂魄里,与疫魔之力融合,就会加快浸染速度导致突变甚至魔心夺灵。”
“上差也该明白,只是劳作的苦累就足以让矿工积下愤怒。过去数百年里,前辈们做过无数尝试。有的与民间矿场一样苛刻,目标是每年累死大半矿工,活下来的自然就成材了。有的则在衣食住行上照顾周到,让矿工满意得以为不是在做矿工。”
“不过这两个极端都出了大问题,前者导致不少人被魔心夺灵,事情差点闹大到招来兵部专门稽查魔人的部门。后者矿工又难以成材,因为他们心满意足积不下愤怒。只有愤怒才会在魂魄上撕开裂缝,让疫魔之力渗入。所以愤怒多了少了都不行,得精确的并且富有技巧的调整。”
“找乐班兽戏班的目的就是如此,其实没多少矿工真正喜欢看,”裘正仁述说着自己的良苦用心,说得额头又冒起了汗。“但这是必要的环节,让矿工们确信这处矿场的确是朝廷的矿场,与那些压根不在意矿工死活的民间矿场是不同的。我这个主事也会注意到矿工们的劳累,会做点虽然不够到位,心意却还是有的努力安抚他们。”
“让他们今晚加班,补回明天看戏的损失,这是措施里必要的托底。矿工们会认识到矿场并不是开善堂的什么都照顾他们,他们终究还是每天必须干得精疲力竭的矿工,我这个主事也不是没有底限的善人。从另一面说,加班之后再看兽戏,哪怕不喜欢只是在现场发呆,心情都会更愉快,那些过快渗入到魂魄的疫魔之力会消解不少。”
这还真是个专家啊……
高德终于对暗手血塔有了另一面的认识,这个最初由楚娘子推动,历经数百年发展起来的官僚魔人体系,就中京那个层面而言,满眼看到的都是贪婪、怠惰和官场争斗。但到地方上,看这些主持产业的中层,却有着异常丰富的事务经验。
其实这哪需要重新认识呢?现世凡俗里的官老爷们,不就是这样的生态吗?
“就是因为小人心细,大人们才让小人一直留在这里,哪怕破了官场的惯例也在所不惜。”
回到裘正仁最初画画的那间屋子,他感慨万千的道:“小人也有过心结,想着有朝一日能进中京当差,没想到却因祸得福。”
“既然你的上线断了,”高德也不追究他妄图自立门户的野心,“矿场是不是还有没解送去中京的款项呢?”
决心自立的条件之一就是有钱,裘正仁之前叫嚣的时候底气那么足,必定非常有钱。
“这个……”
这话戳到了裘正仁的灵魂深处,让他的脸颊刹那间扭曲起来。不过理智很快压制了本性,他没怎么迟疑:“还有一百二三十万金龙,全凭上差发落。”
“分成三份,”高德很利落的说:“一份给我,一份解送给组织,地址与联络方式灰境里谈。另一份留给你个人作为犒赏,前提是你进到灰境,重新被组织接纳。”
裘正仁的眉毛像蜈蚣般扭动起来,不舍、庆幸与喜悦等诸般情绪交替而过,最终沉淀为认命。
“好了,开始吧。”
高德赶时间,其他事情就交给自己,不再劳累紫绡。
让毛豆豆关上门,高德叮嘱:“把门守好,我跟裘主事得进灰境一趟。在那之后我会变回原本的紫绡,而裘主事么……若是他醒得早或者有反常,就杀了他。”
毛豆豆用力的嗯了声,裘正仁吓得缩起脖子,连声强调自己是忠于组织的。
紫绡(高德)被裘正仁请坐请上座的请到主座,他则坐到客座,掏出那块散发着迷乱焰光的混沌之鳞,咬咬牙投进意识。
原本的暗手血塔,现在的绝魂谷并不是完全没办法进去,只要有原本的混沌之鳞仍然能进。只不过进去后就是焰火焚魂,即便能忍住,也看不到以前的魔塔了,哪还会有人进。不少人要么毁了混沌之鳞,要么找其他魔塔更改入口,像裘正仁这样留着混沌之鳞还随身带着的少之又少。
“今天辛苦了,”坐在松软的虎皮大椅上,高德放开对紫绡魂魄的压制,安慰她道:“借用你做了不少事情,想知道的话可以问毛豆豆。明天兽戏班的表演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你精神还足的话,可以祈祷,我还会来的。”
“魔主行事,奴婢哪有资格追问。”紫绡依旧是没改造过来的虔诚信徒,“明天不管我有多疲累,都会再向魔主祈祷。能把身体奉献给魔主使用,奴婢异常喜悦。”
这样的觉悟可不行啊,不过事情太多,她和姐妹会少女们的教育工作只能等到了地头再说。
意识自紫绡身体内退出,上万里外,驯象所办公室里,高德睁眼拍拍额头,又拿起混沌之鳞。把手办切换到血魔步卒,牵引意识沉入其中。
“高德,你把自己当皇帝,把我这里当妃嫔的寝宫了吗?”
置身浮着一层透明白光的宫殿,高德意识还没完全稳定,就听到这么声娇嗔。
说话的自然是小楚,依旧一身新娘袍服,但没戴盖头,玉肤被红白光芒映照得晶莹生辉。
“两三天才来一趟,就不担心你那些部下的情况?”
小楚被高德钦定为绝魂宫宫主,实际是管理灰境的人工智能……呃,器灵。说话间眼眉顾盼,完全就是个活人。也只有高德才清楚,她的本体是在超脱视野里的那尊小小雕像,而她的人格,却是六百年前的大明郡主朱幼楚。
没等高德回答,她又伸展手臂,炫耀般的道:“看看我改建的绝魂宫。”
难怪感觉有些不适应,原来是她做了改建。
原本只是一座大殿的殿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座殿堂衔接成圆形聚落,自这座殿堂向聚落中心看去,浑圆平台上立着尊与他此时形象一般无二的血魔步卒雕塑。还有几尊雕塑立在旁边,却还是粗胚,看不出细节。那是李蓉娘吕九眉等人的魔化具像,只是她们的魂魄还没淬炼完毕,承受不起裹在雕塑上的浮烁白焰。
“难为你让出了地方,”高德赞道:“这么设计倒也贴合我对提灯人的期许。”
他现在是这处灰境之主,但他可没想过一直身居主位。混沌之力逼压着这处性质跟社稷之座差不多的灰境,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扛起来?
“谁让你是此处之主呢?”小楚无奈的道:“想要有个安静地方睡觉,就得避开你,惹不起我总躲得起。”
“问题是……”高德抱着胳膊摇头:“就这么点地方吗?未来恐怕还要改建。”
“还不够?”小楚杏眼圆瞪:“我都留出了二三十个位置了,就算是大明内阁搞朝议,这么多位置也是极限了啊。”
高德讥讽她:“所以说把我当做皇帝的到底是谁啊?”
咳了声赶紧转到正题,“有没有感应到谁进来了?”
“是有个,”小楚既然是器灵,这处灰境里的任何动静都能感应到。“不过还在恐惧不安,不敢深入,像在等谁。”
高德点头:“等的就是你,跟我一起去接他吧。”
山谷边缘,一只乍看有些像血魔步卒,身上却环绕着碧绿光芒的恶魔正蜷缩成团,瑟瑟发抖。这是只疫魔凋亡者,护甲像是活的血肉在蠕动,不时喷出淡淡绿烟,却被亮如白昼的焰光烧灼成黑烟。
裘正仁在苦苦支撑,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进入已经成了裂焰地狱的灰境,不过白焰灼烧魂魄的感觉着实太痛苦,魂魄化为灰烬的隐隐感觉牵起更大的恐惧,让他完全不敢久呆。
现在他必须坚持,至少再坚持半分钟。
正感觉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整天,痛苦骤然减轻,包裹自己恶魔躯壳的白焰变得稀薄,眼前出现两个清晰身影。
见到那个身着大红凤袍头戴百鸟盖头的身影,裘正仁噗通跪地,磕头如捣蒜。
“楚娘子……不……大人!”
裘正仁哽咽的道:“还以为今生再也与组织无缘了,没想到还有机会见到大人!我真是太高兴了!”
说到后面呜呜哭出声,接着是嚎啕大哭。
“此人真是虚伪,”小楚跟高德咬耳朵,“他怕是痛得快不行了才哭成这样。”
高德心说就算虚伪那至少也是有这份心啊……
“快干活吧,”他催促小楚,“多一个人总是好的。”
“这是暗手血塔以前的成员吧,”小楚压根没有楚娘子的记忆,“就这么收进来你真的放心?”
“有一个算一个,”高德暗叹,论本心的话他当然不想收这种老油条,问题是此人掌握的产业颇为敏感。并不是说以后还要继续运营魔人养殖产业,而是这个通往魔人社会的入口很关键。当然裘正仁这人也颇有些运营之能,若是能好好运用,未尝不是个优秀人才。
至于那一百二三十万金龙嘛,对眼下的高德来说也是……不小的财富。以他现在的职位和差使,金龙自然不缺,但缺的是与他职位与差使无关的金龙。
小楚伸手一招,从裘正仁脚下的法阵里凭空捞出一盏灯,再递给他几块灰白石头。
“难得见到愿意回归的旧人,”小楚扮起了楚娘子,其实只要说话低沉些就没区别了。“拿着这灯和这些焰石,这是对你的奖励。你得靠它们才能在这里久待,具体用法就问他,他是提灯人的首席王无敌。”
“提灯人?”裘正仁愕然,他还以为楚娘子身边的血魔步卒是护卫或者哪位暗腕,没料到是什么……首席提灯人。
“组织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血塔会的成员。”高德终于跟他面对面说话了,只是换了个躯壳。“现在不叫暗手血塔,而是叫绝魂谷。楚娘子也不是以前的楚娘子,而是绝魂宫的宫主,以后直接叫宫主即可。”
“至于提灯人,”高德语气变得凝重:“你现在还没资格做,这只是让你可以待在此处的用具。”
“你之前该是塔下人,懂得怎么用魔石,”他指点裘正仁:“把这焰石当做魔石一样用即可。”
裘正仁赶紧吸收了焰石,顿时轻松了不少。
如释重负之余,仍然能感应到魂魄在燃烧,已经有极为微弱的部分化作飞灰落底,让他异常紧张和惶恐。
“这里就一直这么烧着吗?”
即便被告知只要带着灯出去杀伪魔,引火烧掉伪魔就能搜集焰石,裘正仁依旧无比迷茫。
他鼓足勇气问:“我们……不,组织还守在这里,不搬去新的灰境,是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
小楚淡淡的道:“当然是传火啊。”
第204章:做人成功与否首先在于选对道路
退出灰境的时候裘正仁只觉重返人间,不过如释重负的感觉还没完全退潮,魂魄中似乎还残留着白焰,燎烤得他意识发虚两腿发软。他勉强振作,送那位叫“紫绡”的上差还有灰豆芽护卫回驿站,路上踉跄不定好几次差点仆地。
“直接烧魂魄就能阻止魔心夺灵吗?”
回到自己的画室,裘正仁依旧坐立不安。
在改名为绝魂谷的灰境里,叫王无敌的首席讲解了不少东西。
绝魂谷已被点燃,凡人之火正在灰境里熊熊燃烧,不仅抵御着混沌之力的侵蚀,还让魔人有了借助这火凝练魂魄的机会。
具体原理是什么裘正仁还难以理解,他只知道,只要进入绝魂谷,提着灯去杀伪魔,灯会将伪魔焚为焰石。再吸收类似魔石的焰石,就能凝练魂魄。魂魄更加坚韧的话,在绝魂谷里能坚持更长时间,回到现世后也更能抵御混沌之力。
这仅仅是游客或者见习的情况,如果能成为类似于以前塔下人的提灯人,将部分魂魄驻留于绝魂谷里,那种凡人之火也就能引到现世里,时刻灼烧魂魄,最终让魂魄变得浑然无懈。既能操纵混沌之力,又不被混沌之力浸染,永无魔心夺灵之忧。
王无敌描绘的未来异常美好,不过以裘正仁的谨慎,他可不敢当场做决断。还好王无敌说他尚待考察,也给了他考虑周全的余地。
“老师成为塔里人后也有过几次接触,感觉像是身处仙境异常满足,也再三勉励我上进。可看这凡人之火一起,魔塔就没了,连带他们那些塔里人也尽数没了,可见他们所谓的不死不朽就是虚的。”
裘正仁认真衡量,他加入组织最初也是无奈之举,没有组织庇护他这个魔人哪还有活路。他是书生不是江湖人士,没办法风餐露宿探秘挖宝,只有组织还能让他沿着读书人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何况那时候的组织即便说不上众正盈朝? 也是桃李满震旦。
论本心的话他对不死不朽并没什么兴趣,不是说不想要? 如果代价是成为座师那种超然于凡俗的存在? 对他而言就没什么意思了。现在看来,座师那条塔里人的路也是虚妄? 看似不死不朽连躯壳都可以舍掉,却因为禁锢在魔塔里? 其实是被生杀予夺的可怜境况。
现在组织金蝉脱壳变成绝魂谷? 还用类似女皇坐上社稷之座的方法烧魔人魂魄,这种方法乍看极为酷烈,但描绘的远景却比成为塔里人光明。
“远景也只是个说法……”
裘正仁还是很清醒,以前的暗手血塔是把魔人魂魄当做魔塔砖石? 驱策魔人垒砌魔塔。现在换成绝魂谷? 自然也是通过燃烧魔人魂魄的方式汇聚力量。由上而下从来都是驱策和榨取,区别只是大义名分和具体方法。前者是说为什么,后者是说怎么做。作为饱读诗书的士子,他读的圣贤书就是讲这个的。
具体方法就是烧魂魄,焰石的存在证明了这个方法是成立的? 至少是暂时成立的。而这个方法附带的痛苦,裘正仁觉得只要确认这的确有助于凝练魂魄? 忍受焚魂之苦也是值得的。
关键是大义名分,也就是这条路有没有个好的说法? 足以吸引到更多人加入。不说恢复暗手血塔的旧日荣光,至少能稳稳延续? 这是裘正仁很在意的。
要知道暗手血塔以前并没有理清这个东西? 一面联手孽魔纠合朝堂势力想让皇帝永坐社稷? 由内阁内阁主政天下,一面把权贵们拉进塔里让他们享受虚妄的不死不朽。何者因何者果,他至今都没想清。当然那时候他也不必想,作为塔下人里的京外拇指,他的工作就是打理这摊产业,每年解送定额的金龙。
是个人就会想前路啊,把纯粹的魂魄投进魔塔里躲避死亡与魔心夺灵,裘正仁总觉得有些问题。
当然现在烧魂魄也有问题,裘正仁又回味起王无敌的话,那是关于这条路的说法。
“女皇大位已稳,以她力量与个性,绝不容我们继续控制中京四城,御马监的崛起就是强烈信号。在此关键时刻,血塔会撬我们根基,海塔会趁火打劫,暗手血塔已是死局。组织顺势设下金蝉脱壳之计,烧掉暗手的魔塔,以绝魂谷之名新生。”
“女皇在位,大明已步入新的时代,原本的塔里人只求不死不朽,与时代脱节太久,先前几次行动的失败以及应对御马监清剿的不力足以证明这一点。为此组织汰旧换新,不仅将资源向地方倾斜,还另辟‘燃魂淀灰’的路线,让魔人有自救之道。”
“魔人的救亡不是靠躲进魔塔里,而是组织起来自救。那要怎么救呢?魔人就是魂魄被浸染了的凡人,除了已经污秽的魂魄外,他们一无所有。不如索性把这样的魂魄点燃了,看能烧出些什么。”
“事实证明凡人之火与混沌之力结合后,可以像冶铁一样把魂魄提炼得更坚韧更纯粹。绝魂谷的道路就是这样,我们先烧自己,就像提着灯把自己照亮一样,然后把其他魔人拉进来。”
“你该知道,大明皇帝坐在社稷之座上就是烧自己魂魄。社稷之座其实不只是烧皇帝,其他人一样能烧。不过我们不是把魔人当做耗材,直接烧个干净。就像你主持的魔人产业一样,循序渐进,慢慢浸染,最终会是怎样,你可以自己想。”
王无敌的语气与话锋跟灰境外那位上差很像,裘正仁听得出他回避了很多问题。比如凡人之火是怎么来的,脱离了以前的朝堂格局又要怎么发展,组织现在还与姐妹会的孽魔魔子合作是为什么。不过这些都是细节,重点是,王无敌说得没错,以裘正仁这么多年主持魔人产业的经验来看,凡人魂魄是有无穷潜力的。既然能被恶魔之力循序渐进的浸染,为何不能用凡人之火循序渐进的提炼?这的确是魔人的自救,这样的大义名分比以前只求不死不朽实则是托庇于他人屋檐下的逃避强太多了。
只是这样的说法,就足以弥补失去了朝堂格局后的发展动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