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学会爱,就先懂得恨,还未得到拥抱,就先饱受棍棒。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弱肉强食,命贱如纸——这就是他从这世界学到的一切。
南下路上,顾昭每天都在想那段向魔神祭祀的口诀。
他在逃亡中学到了不少阴损手段,用来逃命很好使,用来杀人自然更好使。只要七条性命——七条性命算什么?从前在王府里,每个月光是他见到的被主子们活活打死的奴仆就不止这个数。
更不用提那些乡野间的流浪汉,老的小的,缩在破庙里老鼠一般苟命,只要他愿意,不会比杀鸡费更多气力。
顾昭有数次想要下手,但偏生每每此时,他就想起钟妙。
如果仙人知道自己救了个魔头,怕不是会很失望吧?
于是这么犹豫到了君来镇,仙人亲自来救他,还扮作了他娘。
顾昭不知道娘是什么样,钟妙是第一个拥抱他的人。
顾昭喜欢她大声喊他名字,喜欢她温暖的手,喜欢她注视着他,就像是他也很重要。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是还未长出獠牙的狼犬,跌跌撞撞追着天上唯一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昭昭小朋友现在的想法其实很简单,钟妙救了他,照顾他,爱护他。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正面的感情,就像流浪狗突然有了家。
这时候有人突然想把小狗狗拎走,小狗狗肯定要扒门嚎叫的,分离焦虑嘛。
(这样说感觉突然就不可爱了毕竟狗叫是真的很大声)
(魔神是第一章修改后补充的设定)
第12章 、往事知多少
虽不知顾昭怎么突然就下定决心要去育贤堂,但既然徒弟想上进,那做师父的更没有拖后腿的道理。
入学名额的事自然不是钟妙哄他,育贤堂号称广纳天下英才并非浪得虚名,摘星大会作为年轻修士在修真界的首次正式亮相向来具有深远的象征意义,但凡自认有一争之力的修士都绝不会放弃参与机会。
其中以钟妙那一届最为激烈,不知是撞了什么良辰吉时,西荒妖域、蓬莱列岛、玉丹谷、妙音坊……除了向来不问世事的衍星楼,就连专注情报的云图阁都象征性地派了几个弟子来参赛。
那场面,当真是人脑袋打成狗脑袋,多少弟子自信上台,就有多少弟子躺着下来。正因如此,钟妙爆冷夺魁的消息才会那样快地传遍了中州各地。
作为摘星大会魁首,钟妙在许多地方拥有特权,加之众人都认为她早迟要“回归正道”,哪怕畏于柳岐山的余威,也仍有不少门派眉来眼去。
纵使钟妙这些年将凡间界霸道护着,不少人感其恩典建山君庙刻长生碑,乃至中州这边也开始口称“少山君”,修真界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就当拿这鸡肋向她示好。
钟妙只是随手向中州的朋友发了几条消息打听情况,官方消息很快便追了过来,言辞相当恳切,直言只要她愿意留在育贤堂,那么为长老的徒弟增加入学名额,显然是应有之仪。
钟妙挑了几条客气回了,敲定新年一过便去中州,正好还能赶上本届大会的尾巴。
隔天,柳岐山将她喊去说话。
钟妙在师父面前向来没个正形,她一进门就向床下探头,又撩开窗帘往里看,接着蹦了起来打量橱柜上头。
柳岐山被她逗得没法,摊手告饶:“好啦,妙妙,为师真没藏酒。”
为表尊重,修士往往不会在他人房间使用神识,毕竟要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咳,那就尴尬了。
钟妙一脸严肃盯了柳岐山半息,见师父脸上半点心虚也无,决定暂且信他。
柳岐山望着自己的小徒弟——大抵天底下做父母的都有这种感受,明明昨日还是抱在手里的小小一团,怎么忽然之间就要离开家,忽然之间就做出番事业,再去听旁人口中的描述,仿佛与昨日牵着自己衣角耍赖要糖的孩童已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她已是许多人仰望信赖的依靠。
他捡到钟妙是在一个下雪天。
那天他刚与正清宗做过一场,长衫被血湿作褐色,沉甸甸的坠着。他拖着剑在铺满雪的大街踽踽独行,身后是两道猩红脚印。
柳岐山忘了许多事情,只记得那天似乎很冷,街上静得过分。
去时他还是人人喊打的正清宗逆徒,来时却已是威震天下的柳剑尊.
但没有意思,很没有意思,他只是挥剑,再挥剑,也许剑下某一个亡魂也曾与他在学堂同坐念书——那又如何?
正清宗既然敢用他师父的命换山河永固,想必也做好了与他同赴黄泉的准备。
不知挥剑多少次后,他看见了一张惊惶的脸.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堆在前方的已换了人?
那是个很小的孩子,竟也被派来此处送死。
想想居然也很符合正清宗的作风,他们正是要舍弃这些天赋一般的弟子,用人命堆出他的叛道凶名。
柳岐山记得那张脸,师父很喜欢她,但很少当众表现出来,只是私下里会感叹一声:“这样胆小的孩子怎么来了正清宗,也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
其实那时柳岐山已经记不清很多事情,他只是很突然的想到这句话,接着他想,至少他不应当做这个“时候”。
于是他收了剑,在一片惊疑中转身离去。
柳岐山在凡间界浑浑噩噩地走着,有时会想起师父同他说过的笑话,有时又像是烈火在腹内灼烧。
但所有的情绪都离他远去了。
那天他望见一只胖胖的白雀从枝上栽下去,正巧栽进雪里,倒像是一团雪拍进另一团雪——这是个好笑话,他要记得同师父说。
然后,他恍然意识到,师父已经死了。
于是他也像那白雀一般栽进雪里,慢慢被雪掩埋。
钟妙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大概是什么动物外出觅食,柳岐山懒得睁眼,他本也不想活了,只是倘若死在他人手中,难免要被作为功绩吹嘘,想来实在恶心。
如能死在猛兽口中,也算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正好冬季觅食艰难,还能免一生灵饿死,好事一桩。
似乎是看他没动静,那动物又靠近了些,柳岐山等了许久没见那动物下口,听鼻息也很轻很浅。
怎么,还是个小崽子不成?小崽子怕是难了,他这一身铜筋铁骨,能崩了它的牙。
果然,咬了几口也没咬动,小崽子的鼻息都急促了些。它爬上来刨了刨,突然开口道:“诶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
原来是个小妖,许是太小了,反而察觉不出妖气。
“喂!说你呢!”小妖嚷嚷,“别睡了!把眼睛睁开看我!”
柳岐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
他想笑,就真的笑了出来,胸腔震荡,把小妖震得脚下一滑。
那小妖越发恼怒了。
“你怎么回事?”她喊,细声细气的,是个小女孩,“喂!睁开眼!我饿了!”
柳岐山懒洋洋道:“嗯,你饿了,不如把我吃了?”
小妖愤愤跺了跺脚:“放尊重点!你都不看着我说话!讲讲礼貌!”
柳岐山被她逗得不行,当真好脾气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赤金兽瞳。
原来是只虎斑猫,眼睛圆圆的,脑袋也圆圆的,不知怎么落到凡间界来。
他也不知打哪来的善心,许是快死了,倒操起心来:“小妖别在外头乱走,你父母呢?世道乱得很,当心被人抓了。”
小猫见他睁眼,看上去好歹满意了些,哼道:“我才不是妖物!我也没有父母,我是来找你的。”
这就是胡话了,柳岐山闭了眼嗯嗯啊啊哄着她,就当给自己临终关怀,但显然猫妖对此很是不满。
“惊鸿姐姐明明说,只要我找到你,就能吃上好东西,”她大声道,“可你连饭也不给我吃,还叫我饿肚子!”
她换了个声调:“柳岐山!你怎么不听师父的话!”
那语气与柳惊鸿生时一模一样。
柳岐山豁然睁眼,定定看着她,最终什么也没问。
从此山下少了一位柳剑尊,山上多了个带孩子的新手父亲。
钟妙一看师父眼神散了,就知道他老人家又在像以前的事。
她听人说过,人上了岁数之后,若总是回想从前,多半是痴呆的前兆,钟妙光是想象那画面就忍不住一哆嗦,当下变回大老虎,一头撞进柳岐山怀里。
“都是做师父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莽撞?”柳岐山哭笑不得。
钟妙装聋装得熟练。
柳岐山捏了捏老虎耳朵,握着她右爪聚灵于指描画起来。
钟妙瞬间梦回小时候闯祸被罚,刚想后跳跑路,被柳岐山挑起眼皮一看,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哪里就至于为这种事罚你?”柳岐山笑话她,“你这讨厌阵法的脾气也该改改了,听你徒弟说,先前你被万葬老人用阵法困了许久?”
讲起丢脸的事,钟妙一概装聋。
柳岐山也不为难她,将那阵法细细画完就松开手。
钟妙快速后缩,原地蹦跳了几下,见自己没被定住,这才放下心来,虎脸写满逃过一劫。
她蹦完,好奇心又起来,凑上前问道:“师父给我画的什么阵法?是鸿运当头次次开箱出法宝?还是锻造武器有特殊加成?”
柳岐山摇摇头,拿过她的本命剑向手中一放,剑身瞬时消失在她掌中。
“看你总是粗心,画个储物法阵,免得连剑也丢了。”
除夕一过,钟妙就带着徒弟启程参加摘星大会。
那天师父没同她聊太久,只说顾昭的体质问题已被解决,叫她不要忧心。又叮嘱了几句家常话,无非是玩得开心,不用担心家里,在外记得好好吃饭——好好吃饭这条讲了几遍,钟妙很不明白。
照例是那辆傀儡兽座驾,钟妙上了车就将徒弟往里塞,怕他着了风,又加了层毯子。这孩子最近不知怎么每日脸色都差的很,问了师父,还是老一套话,叫她不要忧心。
此时小徒弟苍白着脸裹在毯子里,看着可怜可爱,倒像只落水幼犬。
钟妙心下不忍,她不懂什么照顾人的法子,只能按照野兽的本能将徒弟圈在怀里,这才发现他抖得厉害。
“我没事的,师父,”顾昭一向乖巧,“只是想到马上要与人争斗,实在有些紧张。”
他垂眼望向师父环抱他的右手,先天灵体对气机流转极为敏感,顾昭能感应到那里有什么正牵动禁制,想来柳岐山到底不信他,为钟妙加了一重后手。
顾昭舔了舔牙,脸上难掩兴奋,仰头笑道:“你会一直看着我的吧?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