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维拉家族宴会中止一事,很快传遍贵族圈子。长子在外院中与其他女子交媾,这无疑是荒唐至极的丑闻。所有在场的客人都认为,无论公爵往日再怎么宠溺他,这次也免不了一顿严重的惩罚。
  但赛迪西被丢入禁闭室后,公爵就没有再去管教他。夫妻二人正为其他事焦头烂额,而这罪魁祸首便是插在露西胸膛上的短剑。剑柄上一枚菱形图案,正是二十年前兴起的一脉邪教标志。
  彼时的公爵,还是个未娶妻的青年才俊,见证了无数人因异端之罪被处死。其中,有曾为远征军队长的女骑士,亦是后来的国王妃子。作为昔日部下的沃维拉小姐,为了证明队长的清白而四处奔走。最后,她们被审判庭视作同党,一起送上了火刑场。
  众目睽睽之下,作为沃维拉家的小少爷,他将燃烧的木棍丢向家姐的脚下。火焰腾起,抹消了家族与邪教的关联,也焚毁了姐弟二人相伴长大的回忆。
  从那时起他就发誓,若他成为了家主,定要将一切与邪教有关的事物隔绝在外。直到今日,染着血的短剑勾起了令人惶恐的回忆。在火焰中死鱼般望着他的长姐,来自王室冰冷怀疑的目光,都让他无法再维持那温和儒雅的表象。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女士。”沃维拉公爵抚摩着指环,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询问,“宴会那天,你是否看清入侵者的样貌?”
  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同样的一间准备室,其中却不再是等候婚姻的新娘,而是一个被束缚在座椅上的受审者。
  露西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很抱歉,公爵大人,我的回答和之前一样。”她描绘着那名身着长袍,戴着面具的嫌疑人。在当日众多出入的贵族中,这模糊的形容无法指出明确的方向。
  公爵注视她半晌,冷酷的瞳仁里再无曾经那个无计可施、脸色苍白的少爷。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项:一是坦白从宽,将露西上交给审判庭,请求他们查明凶手;二是将露西禁锢在此独自审问,若无法获得有用的线索,就将她和所有可能涉事的仆人一起焚烧。二者都有利有弊,前者会让审判庭将视线又停留在他们身上,后者则会留下家族被再次袭击的隐患。
  没有人能预测抉择的后果是什么。烛台上的火苗熄了又燃,指环的表面覆上了一层汗液。最终,公爵沉缓地劝告她,“希望你的所言皆非虚假。”他还是没能做出抉择,第一天就此虚度。
  为了尽量减少知情人数,并压制露西的行动力,公爵仅让夫人为她简单处理伤口。她被五花大绑,仅是稍微挣扎一下,胸膛处的伤口又出现了开裂的迹象。露西没有喊叫,只是隐忍着疼痛继续挤压胸口,直到漫出的血液连绷带都吸收不完。
  她再次使用了最初阶的法术之一,让鲜血汇聚在右臂处充当润滑剂。重获自由的右手解开部分绷带,并用牙齿咬下在桌上摊平。在有限的时间里,她以血液为笔墨,尽量言简意赅地描述了自己的现状和请求,胸口处的血液不够便又咬破手指,完成了这封简陋的信。
  第二日,夫人拿着医疗用品来到房中,便看见了连同椅子一起倒在地上的露西。似是挣扎无果后精疲力竭,只留下一地凝固的血液。
  浓重的腥味让夫人感到不适。她开窗通风,并劝告道,“孩子,还是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了,公爵的耐心是有限的。”
  少女没有出声,可能是晕倒了,也可能只是不想搭理她。夫人并不在意,她昨夜和公爵一起排查了城堡各处,也早已身心俱疲,只想享受片刻阳光的滋润,观看枝头上的一对鸟儿梳理彼此的毛发。
  可就在这本应安宁的片刻里,其中一只鸟儿突然间展翅而来,跃到夫人头上啄她的头发。她刚要挥手驱赶,这只鸟便又跳下来,在房间里快速地绕着圈,还扫落了桌上的一只花瓶。直到碎片刺入了少女的手心,她才惊醒一般抬头,趁夫人不注意快速看了眼地上的绷带。
  飞鸟一视同仁地也啄了啄她的头发,叼起绷带飞离窗户。这混乱只发生在几秒之内,夫人反应过来,立刻向城堡另一边吹起口哨。听命的仆人打开笼子,一只灰褐色的鹰隼急速追赶,咬住那逃窜的小鸟。
  待鹰隼回旋而来,夫人审视了一番鸟儿的尸体,并没有发现它叼走的绷带,大概是在追捕中掉落了。她又检查了一下露西周边零散的绷带碎片,也并未发现异常,这才稍微放心了些,命几个仆人在城堡附近搜寻掉落物。
  而另一头的树枝上,一只毛色相同的小鸟低叫几声,有如哭泣。它拾起同伴掉落的羽毛,以及挂在枝头的绷带,借着树林的掩护在低空飞远。
  第三日,公爵的城堡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当地教堂的神父带着几位牧师来到门口,开门见山道,“沃维拉阁下,我听闻您前日的宴会上发生了一起凶案。受害者兼嫌疑人现下是否在您屋内?”
  公爵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他只知道,既然教廷已亲自派出人马,那么他最好的做法就是承认,“是的。这位女士的伤势十分严重,我本打算等她稳定后再上交。”
  神父点了点头,肃穆的面庞看不出是指责还是赞赏。他以对待嫌犯的方式捂住少女的口和眼,将其带回教堂。一路上露西昏昏沉沉,当一个面熟的青年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时,她终于放松下来。她赌对了,瑞叶收到了她的信。
  通晓医术的修女拆下少女胸口的绷带。隔着布帘,诺里斯听到修女的一声叹息,连忙问道,“她怎么样?”
  “性命无忧,只是伤口开裂多次,恐怕会留下疤痕。”修女掩上惨不忍睹的胸膛,替她穿上宽松的病服。这显然不算什么好消息,大抵没有女孩想要身上留有这样可怖的伤疤。诺里斯也忍不住跟着她叹了一口气。
  “你这么伤感,难不成是对这孩子……”
  “怎么会,自从升职后,我就发誓要把身心奉献给教廷了。”诺里斯笑着否认,“我只是替某位骑士叹息。要是他听到这话,肯定会自责到几天几夜睡不着。”
  露西睁开眼时,身边已空无一人。直到午间,前来照看的修女见她苏醒,便找来了诺里斯。青年身着白色长袍,圣带上印着代表教廷的金色圣莲。虽然不比短款骑士服的利落,但也比黑袍时挺拔许多。
  “你感觉还好吗,露西小姐?”诺里斯关问道。
  “嗯。”虚弱带来的眩晕感让她没有精力说话。
  诺里斯看出她精神不佳,从修女手中端过粥食,“或许你应该先吃点东西。”修女离开后,他坐在床边的椅上,舀了一勺放在她嘴边。
  露西确实很饥饿了,被公爵囚禁的日子堪称虐待,不仅治疗敷衍,食物也少得可怜。她吞下淡而无味的白粥,肠胃终于舒服些许,也有了交谈的力气,“非常感谢。或许我现在该称呼您为神父?”
  “这倒不必,我还没有正式接任呢。”诺里斯简单说明了自己调任一事。他被主教从王城调遣到封地,准备接任即将退休的老神父,亦是他曾经的前辈。虽然职位提升了,但他也失去了使用光明之力的权力。
  “那我的祖母……”
  诺里斯安抚道,“不用担心,我已经拜托了另一位同事。加上佣人的照顾,她的状态已经好转许多。”
  “那就好。”少女用苍白的脸朝她微笑。再次见到这样的神情,诺里斯总忍不住感叹,这样精致到锐利的五官究竟是如何露出如此柔和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了,被一个人的笑所吸引,那往往是陷入爱情的开端。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个浪漫的传说。但对于以纯洁为荣的神职人员,这可真是朵危险的罂粟。
  露西很快又问起那位骑士,“那请问尤恩阁下也在这里吗?”
  诺里斯遗憾道,“并没有。听闻你的消息时,他正巧被命令处理魔物巢穴。教皇的命令是绝对的,就算是义子也不能违背。”他停顿了一下,用无奈的语气说出有些残酷的事实,“而且,尤恩他向来以民众的安危为第一要务。不过他也同样担心你,才来寻求我的帮助,所以你也不必为此伤怀。”
  “若说完全没有一点伤心,我是做不到的。”在诺里斯开口安慰前,露西落寞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欣慰,“但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我才会敬仰他。”
  “……嗯,我也一样。”诺里斯偏过头,避开了那不属于自己的炽热温暖的目光。
  “兄长,该进食了。”
  伦尼打开门,禁闭室一片黑暗,他摸索着来到笼子旁,将食物从缝隙里递进去。赛迪西已经绝食几日,但公爵根本不理会这小小的抗争。
  但赛迪西还是不想认输,一下打翻盘子,把食物撒得到处都是。汤汁差点溅到伦尼的眼睛里,气得他想要踹一脚笼子。当门口的光照出对方憔悴的面庞后,伦尼心中的火又熄灭下来,只能劝道,“别闹了,兄长。再这样下去,就算是你也会撑不住的。”
  想起另一个房间里,被伯爵丢下后抱着自己哭泣的维娅,他忍不住责备,“而且,你这次确实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他的话语刚落,赛迪西就大声反驳,“我说了,我没有强奸她!我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我旁边!”
  他已经重复了许多次这句话,伦尼失望地看着他,“难道还要我再重述那天的场景吗?”
  “烦死了,我也懒得跟你们争论。让我见露西,起码我要告诉她,我和维娅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赛迪西抓着铁栅,说到最后,原本凶恶的眼神变成了乞求,“伦尼,让我见见她,她会相信我的。”
  “她已经离开了。”
  听见门口传来的声音,伦尼回头望去,“母亲?”
  夫人走近,解开牢笼。在这小小的笼子里蹲坐了太久,赛迪西站起身时腿脚发麻,一不小心跌倒在地。被夫人扶起时,他着急地抓住她的手臂,“她离开了?她去了哪?”
  “她被教廷的人带走审问了。从此以后,你无需再见到这个人,维娅会成为你的妻子。”在兄弟二人惊异的目光中,夫人说出了缘由,“她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