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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芷将纸钱铺开,点燃,火点一点点蔓延到纸钱上,边缘卷曲的同时伴有灰烟上浮,这烟掠过石碑上瓶花和天官的图案,也模糊掉那道“百世流芳”的阴刻。
  她低头将酒斟满杯,举杯一敬,再斜洒叁道于地。
  “蔺伯伯,阿芙许久不来看您,您莫怪。”
  周边鲜少人迹,一眼望去全是坟冢。
  风声寂寂,她等着纸钱烧尽了,将装纸钱的薄竹篓也投入火中烧干净。灰烬败成一团,烟也散尽,良芷方起身。
  林子长满厚朴,厚朴树的枝叶拓得很宽,遮天蔽日,不时有半指长的厚朴花瓣掉下来,有一方光打到她脚边,另一簇投到后头。
  她循着光轨望去,毗邻的还有一座较小的冢,冢侧是一束不合时宜的残芍花,金丝腐败枯萎,缩成一团。
  明明是无名氏的石碑,却嵌有铭文,什么“贵妾”,什么“斯人一生”。
  她看不得这些,只会让她想起廊下猩红的血。
  强忍心头翻涌的恶意和眩晕,良芷走过去,鸟叫和虫鸣都止住了,静得只有脚底踩碎叶的声响。
  “采儿姐。”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将怀中一朵金丝芍药扔到碑前。
  “只愿你别入我梦,也别去扰我阿兄,就当是行行好吧。”
  走出了坟地,有顺着山涧流向深处的一泓溪水,溪水将死气的一方隔开,踩着碎石到对岸去,身前是融融的绿意,再不见颓然。
  良芷找到了方才留在溪边的竹篮,蹲下来,将新采好的树莓洗净。
  手碰着凉水,浊气也清空了。她擦净手站起来,提着篮子,原路回去。
  她知道,林子外,有人等在那儿。
  姚咸立在断崖边,面前是一片远山。
  晨曦之中,金色的光辉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国都,能隐约辨出王城中的街头巷尾,那是楚国缓流而动的脉络之一。
  山间的风声忽然凝重,是城外钟鼓声轰隆,铜角声烈烈,随着号角吹响,又是哪一位将军出征?
  “想什么呐,这么出神?”
  有人从他身后探出头。
  腰上缀的金铃在行步间作响,不用听便知道是谁。
  他回过头去,只见公主从小径中上来,边埋怨,“叫你在底下等,上来做什么,让我好找。”她腰侧漏一小竹篮,篮中是嫩白带红的果子。
  姚咸笑了一下,携过她的手,掌中的肌肤素净柔软,同别的王女都不同,她不喜装饰,更不染蔻丹。
  掌心尚有几分潮湿,他闻出了祭酒的味道,他握了下,轻声问:
  “都好了?”
  “嗯。”
  良芷应了一声,看着他。
  姚咸的模样还是那么无懈可击,半缕笑停在唇边,他在晨光里注视着她,他一双眉眼生得太好,清冷化去后,里头的光影似水般流动着。她喜欢被温柔注视的感觉,本来有些郁结的心境,现在也都平和了。
  “张嘴。”
  她从篮中摘了一颗树莓,放进他嘴里,看着他咽下。
  姚咸吃完后,看向她发间,问这花在哪儿采的,甚是好看。良芷摸了摸,将这朵金丝芍药摘下,放入篮中,牵过他的手,说:“还有更好看的,跟我来。”
  良芷依着记忆,来到山脊处。
  漫山遍野都是虞美人,各色混合的花朵如海浪般起伏。良芷颇为自豪,“好看吧?”
  “好看。”
  姚咸面色虽淡,眸中闪过一丝光亮,牵着她走入花海,他们的衣衫迎着风飘动,一只五色蝶从他们头顶飞过,良芷下意识要去抓,不想此处是一陡坡,她一脚踩空,连着姚咸一同拽下去。
  “啊!”
  两人一同滚进花里。
  他护住她的脑袋,二人在平缓处又滚了几回,身上沾满碎叶和花瓣方停下。
  他们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姚咸撑起臂弯,“痛不痛?”
  良芷忍着笑摇头,“我想起小时候,和步文驰打架,他踹了我一屁股,我也是这样滚下坡去,把我阿兄都吓坏了。”
  姚咸也笑,“嗯,我没试过这样,但我从树下掉下来,还把腿摔断了。”
  良芷“啊”了一声。
  “我足足躺了叁月,是我母亲一直照顾我。”姚咸面上闪过一丝落寞,他解嘲道:“不过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良芷问:“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啊?”
  姚咸松开她,坐起来,默了许久,一言蔽之:“痴人。”
  良芷:“嗯?”
  姚咸一边取她发上的叶梗,边道:“我其实,算半个燕人……我母亲是我父亲从燕国带回的姬妾,出身并不算好。她在渊宫的第叁年,被人设计,污蔑她与士族私通,渊王没有处死她,而是将她送出了渊宫。之后他再娶了许多人,就没有再想起她来,而她到死,都一直等我父亲将她接回去。”
  他看着她,“是不是痴?”
  “嗯,我倒也不是想安慰你,她其实够可怜了。”良芷说,“不过也确实不够聪明,像我父王那些姬妾,露水情缘那么多,知道身份上不去,巴不得出宫,喏,每年我母亲都会派人备礼给宫外的夫人们,我有时候跟着去,她们还聚些打牌,日子过得可滋润了,又能拿钱,又不用伺候我爹……”
  良芷咬舌止住,“你别同我父王说这些话啊!”
  姚咸眉头舒展开来,嘴角翘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她若是真的这般看得开,就好了……”
  而不是一个常常游荡在离宫的幽魂。
  良芷忽然低下头去。
  姚咸问公主做什么。
  良芷说我在听你的心啊,“让我听听看,是哪个可怜的小王子住在里头。”
  姚咸低垂着目光,看着紧贴在胸口的这张脸,几缕发丝散落,鸦羽似的头发流泻下来,还有未取走的碎花,恰好缀在鬓间,他故意没有拿下来。
  他忽然托起她的脸,贴到她耳畔,很轻地说了几个字。
  然后公主脸荡得通明泛红,轻轻应了一声,“好啊。”
  晨间的阳光细细密密地洒进来,融着上层的花香,但花梗擦过鼻尖是带有清苦的味道,良芷仰面躺着,视线对着晴空,刺得想流泪。
  姚咸默了下,用手帕盖在她眼睛上。
  天空顷刻成了虚影。
  郊野的地气并不凉,花蕊花瓣都是软的,根茎很柔,花瓣落进黑沉沉的发里。
  他吻过她的眼睛,鼻尖,嘴唇,埋首于她颈侧,下身轻而易举将她填满。
  幕天席地,她的血液中腾起原始的欲望,几乎要忘却自己是人的事实,繁密的花丛,花气和暖风,孕育出蓬勃的生命力,从紧密结合的一处飞出,她是这花海中破茧而出的一尾蝶。
  公主如孩童一般,投进他怀里,隔着纱面,她低声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她,还是喜欢这种事情呢?
  少女的心思就是这般单纯而热烈,无知又坦率。
  姚咸挑走这层纱,让她的眼睛露出来,住进他幽深的瞳中。
  他闭目,拥紧她。
  “自然。”语气如雾。
  公主眼底淌出热意,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答案。人人都说,难得糊涂,糊涂的人会过得好些,但她还是生出执拗来。哭吟中,她分出一丝神智,切切道:“你可不许骗我啊。”
  他不语,回以一计深顶。
  交合的地方甚至沾了花色,碎花随着水液被撞进穴里。
  姚咸承在她上方,她感到面上零星落下水星子,从滚烫的皮肤上过一遭又蒸腾而去。
  良芷呆了片刻,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她恍惚以为是他的汗,结果不是。
  接着又有无数凉意点在裸露的肌肤之上,水珠硬生生砸进眼里,她终于惊呼:
  “啊呀,下雨了!!”
  狼狈,两人都很狼狈。
  鞋履踩进泥里,豆大的雨打湿了衣衫,很快便湿透了,雨大得看不清路,此时,姚咸指着一个方向。
  “有人吗?”
  良芷攀在栅栏外喊了几次,终于有人来应门。
  一布衣妇人撑着伞,见了他们,忙扣开门闩,“哎哟,这么大的雨,快进来。”
  大娘见两人一身具湿,领他们进屋,良芷先进了内屋,大娘从柜中拿了套衣服,忙道:“小娘子快换上,免得着凉了。”
  良芷先接过来,自觉叨扰,从手腕上取下一串珍珠,“这个,就当报答,可以么?”手串上珠子颗颗饱满圆润,少说也要千两。
  大娘推脱,“这可使不得,大娘我不缺这些,娘子你收好了。”
  良芷只好先收回去,背过身脱衣服。解到一半,身后忽然穿了几声笑,她回身,大娘还没走,目光有些暧昧落在她身上青紫未退的吻痕。
  良芷也脸红,手脚无措,大娘收了点笑,说,“我也不是要给你看,只是要给外头的你家官人也拿套衣服去,这是我儿子的衣服,你不介意他穿吧?”
  良芷脸上烧起来,耳根子红得滴血,她用手挡住身子,“不会不会。”
  良芷换了一身素衣走出去,屋里没找到人,屋外雨还在下,势头稍弱,她沿着屋檐走,瞧见这屋外空地,篱笆前是开垦过的泥地,一垛垛的种满绿的红薯叶。
  前边的小房子传出响动,她走进去,姚咸果然在那,也是一身布衣,正握着把烧火棍,在灶下生火煮水。
  他抬起头,见到她,问怎么脸这么烫,是着凉了?
  良芷打马虎过去,又问大娘人呢。
  姚咸说她趁些雨小了些有事出门去了,这些给我们吃。
  他指了指一旁的香梨。
  良芷的肚子叫起来,她挽起袖子,说做烤梨吧。姚咸便在她指挥下先关上门防止风把火星子吹散,又堆了木架,等待烤熟的梨子从炭火堆里出来。
  烤梨的香气渐渐飘起,雨好像又变大了,良芷听见前屋有声音,“怕是大娘回来。”
  她要出去看,门蓦地开了。
  惊雷闪电中,有人进来,却不是大娘。
  他背上扛着柴,一身布衣染雨,高大削瘦,冷着脸。
  是姬九原。
  窄小的屋子突然多了几口人,良芷帮忙把桌椅搬到中间,添了凳子,大娘在一旁欢天喜地摆了筷,说很久没这么热闹了,语气很是高兴,“我就知道你们周身金贵,定是贵人,真巧呀!”
  姬九原沉默着将饭菜端上。
  良芷悄声问:“大娘是你岳母呀,那她知道练夫人出走的事么?”
  姬九原撇了她一眼,说:“知道。”
  良芷:“啊?”
  大家伙坐定,大娘动筷,看着饭食感慨,说练青小时候也常常帮忙做饭,手烫到了,哭了很久,说这个疤太丑了,后来她虽她父亲去了燕国,太苦了这个孩子。
  她说她一向有自己的想法。
  姬九原握筷子的手顿住,沉默不语。
  饭后,姬九原趁着大娘去厨房,转身忽然将门关严实了。
  良芷还坐着,见姬九原一脸沉重,莫名其妙:“怎么?”
  姬九原看了一眼姚咸,坐下来,皱着眉,说:
  “练青手上,并没有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