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干道灯火通明,挤满了下班的车辆。源源不断的人流从地铁的各种出口涌出,在夜幕之下像一群拖着黑色长影的蚁群。
  简韶的车夹在一众车辆间并不起眼,行至一块商业区时,她将车辆停了下来。
  刚读大学的时候,她常和唐宁到这里逛街。在两栋购物中心的中间,夹着一块小市场。如今市政府将此处划为夜市经济的重点区域,设立了多个仿古风格的小吃亭,其间小路四通八达,人流密集。
  简韶挤进喧闹的人群里,混入小吃街的主入口。热气腾腾的炸薯塔与章鱼小丸子的香味交杂在一起,简韶跟着身旁的人一起向摊位走去。在靠近小吃亭时,她掏了掏口袋,将餐巾纸团成一团,丢到摊位旁的垃圾桶里,随后快步闪向一条紧挨着市场的老胡同。
  小路黢黑一片,坏掉的路灯像瞎子的眼窟窿倒挂在石砌墙的顶端。简韶放低了脚步,摸索出一面小镜子。
  借着反光,她看到一个穿着冲锋衣、身高一米八几的男人来到刚刚她停驻地摊位,从垃圾桶里掏出了她丢进去的餐巾纸,悄悄打开检查。
  简韶握着镜子的手心发黏。
  她的直觉是对的,果真有人跟着她。
  胸口一阵沉闷,简韶无法确定此人来自于哪里,更不明白像她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被跟踪的价值,只能一把拉起帽子遮在头上,一边加快步伐前行。
  夜风倒灌进帽子里,让她禁不住瑟缩脖颈。呼吸逐渐变得急迫、局促,但是简韶的大脑从未像现在清晰过。或许他们是为了Q0113,亦或是为了消失了很久的斯科特基因实验室,不过当所有蛛丝马迹完整地排布在面前时,几个猜想便像串珠子一样串联在她的脑海中。
  第一,这次的跟踪与上次的断指让她明白,她其实一直活在某种严丝合缝的监控中。今晚的男人绝不是通过别的途径获取了她的行踪,最大可能则是一直在家附近的地方盯着她。
  第二,消失的庄纬及整个团队应该是被隋恕转移到涉军的机密研究中心了,而他们已经从简祈身上获得了某些组织,做出了第一批试剂。
  第三,如若跟踪者是为了Q0113的力量而来,她离开小楼的一刻,他们或许已经侵入地下室了。可是,即便他们没有顺利进入地下室,没有得到简祈,它就能完全安全了吗?
  黯淡的夜幕里,简韶的脸庞完全隐没在阴影里。她能够看到自己像一缕误入近边地狱的魂魄,在一扇又一扇嵌套的狱门里一次次扣开相似的结果。或许她也正把小祈送上一条同样不可能轻易离开的道路,这是对她的报应,对她贸然为了私心答应了这场罪恶的实验的报应。 她是一颗无关紧要却身陷囹圄的棋子,报应却降临在和她血肉相连的小生命的身上。
  就在她要走出弯弯绕绕的巷子之时,一旁的门突然开了。
  “简小姐,请过来。”
  门内露出翟毅的脸,之前隋恕请他接送简韶上下学,所以她对他有印象。
  简韶下意识看了看身后,随他躲进去。“翟毅哥?这是……”
  她看到屋子真正的主人热心地冲她点点头:“小妹妹,别怕,下次一个人走夜路小心点。我这一楼有后门,通向主路,你们走这边就好。”
  “太谢谢您了。”翟毅带着她从后门离开。
  离开老人的家,简韶后知后觉:“你也一直跟着我?”
  翟毅带着她,迅速上了一辆面包车:“我的工作就是保护您,您放心,我没有恶意。”
  简韶的心神定了定,看着他熟练地启动车辆:“跟着我的是什么人?之前他们是不是来过小楼?”
  翟毅沉吟片刻:“简小姐,这应该不是一波人。”
  简韶一怔:“不是一波?”
  翟毅颔首:“您应该也猜到了,之前有人试图闯入过您住的地方,不过都被它……您弟弟解决掉了。”
  翟毅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即便是经验丰富的他也不可能像那个家伙一样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地全歼两整支装备精良的特种小队。黑暗仿佛是它的天然战场,夜间弱光下精准的探测系统让它成为绝对的捕食者,这是一场碾压式的狩猎游戏。
  “至于今天的这个人,倒是不会随便伤害您……”翟毅的眉头拧出了沉重的川字纹,“这是安全局的人。”他曾经甚至和此人交接过工作。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简韶点点头,“现在我的车暂时开不了,需要麻烦你将我送出去了。”
  简韶拿出隋恕给的定位,望向翟毅的脸。
  “您放心吧。”他应下。
  简韶坐在车后座,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速变化。光怪陆离的灯火像是摇转变焦后的放射特效,在曝光后期,转动镜头90°以上,就能形成这样迷蒙、梦幻的椭圆光弧。
  坐在隋恕的副驾驶座上时,她也曾看到过这样的光弧,像一部巨大的蓝光电影,整座城市都浸润在河水里,被巨型的摩天轮灯光染成了摇曳闪烁的紫红色,漂亮到像在做一场五光十色的清醒梦。
  简韶仰倚在车座上,目光散在无穷无尽的夜空里。她在光弧中想到了隋恕的脸,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拌过嘴,如今他却杳无音信。
  他出人意料地对着她说“是,我不该管你”,甚至有些不像是他会说的话。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像正常情侣一样吵架。
  简韶望着翟毅的背影,视线随着车辆的颠簸而摇晃。她其实都知道,她的住处、衣物、安全……实际上都来自于他,只不过他是最不屑拿这样的东西说事的人。
  在她默契地为自己的行为划定一个不逾越的安全界限时,他也宽容地为她敏感的自尊心留出喘息的空间。
  在她打开衣柜看到准备齐全的衣物,却从未听他提过一句时,她便是知道的,隋恕是一个很宽容的人。
  她一直都知道的。
  简韶突然问:“你知道隋恕出什么事了么?”
  翟毅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摇了摇头:“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我得到消息,政协俱乐部那边封场后,几辆武装车开过来,参会的人都被拉走了。我刷到同城的帖子,附近的居民拍到了视频,问是不是里面出命案了。”
  简韶的心渐渐沉下去,看来隋恕早就料到会有异变了。而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当第一缕晨曦重新洒向大地,当陈旧的夜雾被层层拨开,一切会迎来新的转机。只是这个转机太难等待了,简韶盯着漫长的黑夜,无与伦比的冰冷裹挟着她的身体,她知道一切的一切也会像这个长夜一般令人彻骨生寒。
  ﹉
  简韶的车辆顺利抵达了军部实验室,庄纬在见到她时并未惊讶,只是迅速地给她安排了安全的住处。
  与此同时,倪山的野蛮行径也迅速地惊动了上面。司海齐的命令正下达至戴行沛的住处,请他即刻前往办公室。而四合院似乎还沉寂在安静的夜色里,毫无波澜。
  戴行沛的书房灯火通明,一个最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客座上。
  俞霞职业习惯地打量着眼前魁梧的男人。
  戴行沛不喜喝酒,也不爱喝茶,白瓷杯里长年只有凉白开。在俞霞采访过的官员中,不少人都保持着这样的习惯,这是知青生活留给他们的痕迹,一辈子都难以消除。
  俞霞更没有想到,戴行沛会这么快找到了她,更没有想到,他会直接开口要超级针的核心技术。
  “倪中校官威很大啊,”俞霞好整以暇看着这场戏上演,“看来您对此事十拿九稳。”
  戴行沛笑而不语。
  俞霞微微倾身,眼神上挑,直直地盯住戴行沛:“我斗胆一猜,听说某位易学大师今日也在这座院落之内,莫不成……要借非自然力量。”
  戴行沛侧一眼她,“俞记秀外慧中啊。”
  “不敢当,只不过多年前我曾参与报道过一场反腐大案,此案由某山落大量违章别墅而起,办案速度是史无前例的雷厉风行,最终引发一场官场浩劫,直接涉案人数多达百人。”
  戴行沛和她对视,默认了这样的说法。二人心知肚明,这场斩钉截铁的摧毁行动是来自于司海齐的禁忌。不少人有所耳闻,司海齐十分信奉“龙脉”一类的超自然力量,更有几位精通易学的教授定期为其进言。
  戴行沛敢果断让倪山出手,便是吃准了这一步不会输。在隋正勋南巡、扯起一面民意的大旗之前,他要铸一只坚不可摧的铁桶,所有试图爬出铁桶的人只会顺着内壁重重跌落。
  白新波的死让戴行沛明白了,司海齐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继承者,那就是永远贯彻他思想,永远维护他的地位,生前身后,永不违背。这一点只靠人做不到,只靠技术也做不到,而现在只有戴行沛能让这一切变成现实。
  戴行沛的目光慢悠悠地移向桌上的《推背图》,确如俞霞所料,他准备了一个人,今晚会带去见司海齐。
  而这个人会摊开易学中可以预测朝代更迭的《推背图》,指向对应当下的第四十六象——
  谶曰:黯黯阴霾,杀不用刀。万人不死,一人难逃。
  颂曰:有一军人身带弓,只言我是白头翁。东边门里伏金剑,勇士后门入帝宫。
  戴行沛与大师推测,这一象预言了一场兵变式的社会革命,很可能由一场刺杀拉开帷幕。
  戴行沛知道,司海齐一定会相信。
  只有技术能让每个人彻底地透明化,只有透明的才是绝对安全的。没有人能一直忠心,但是人的忠心如果能与生存挂钩,那么没有人会以生命为代价进行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