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电视电影里的心痛情节、或万年不败的老梗搬到了自己的身边时,除了不可置信与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外,根本毫无一丝浪漫可以添加。像一齣彷彿再也无法倒转的偶像剧,没有昔日过往,甚至,连未来都看不见了……
  「……逆行性失忆?」那刻,采静阿姨只是稍微愣了愣,下意识的重复了一次医生所道之重点。
  但事实上,当那陌生却又熟悉的病症传入耳里的时候,早已不会令人感到惊讶,更不具任何解释的功用了,因为亲眼所见的一切比任何解释都还有说服力,所以根本无需多言,反而只会让人感到更加的悲伤而已。
  依玲始终记得,当采静阿姨将清醒的天祈拥入怀中时露出的喜悦与激动,但这份喜悦维持不到半分鐘,就被天祈一句句兀然冒出的问题给无情抹灭掉了。
  事后回想起来,那时采静阿姨脸上取而代之的错愕与茫然,才更加令她无法忘记。
  「……妈妈在哪?」在采静阿姨怀里的天祈这么问。
  闻言,采静阿姨立刻松了手,她的双手按着他的肩,语带颤抖的问:「天祈你……刚刚说了什么?」
  「妈妈呢……我的妈妈在哪?她说她会来接我的。」望了望周围,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他继续问:「这里是哪?为、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天祈你不认得我了吗?」采静阿姨看着天祈,天祈也同样看着采静阿姨,但数秒过去,天祈却始终以一种茫然不解的声音,愣愣的问:「阿姨你是谁?」
  那刻,如同舞台上骤然拉下了布幕,所有的灯光也在一瞬间暗了下来,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一片被黑暗包裹的冰冷与死寂。
  逆行性失忆,会忘记从事故发生前的事情,少则只有事故前的二、三十分鐘,多则是失去好几年的记忆。天祈所忘记的,是过去六年来的记忆,而且正好还是停在他亲生妈妈死前的几天,他在幼稚园外等待母亲来接他回家的时候。
  彷彿是老天爷刻意施捨的怜悯,让他得以忘记失去母亲的痛苦回忆,但事实上却是更加残忍无情的戏弄,明明上一秒还是一个满心期盼看见母亲来到的六岁小男孩,可如今一眨眼,却已是一个躺在病床上,必须接受自己母亲已经离开人世的青少年。
  然而儘管失去了过去六年来的人事物,天祈却依旧认得国字,也看得懂整篇文章或报导,基本的九九乘法也都还能反射性的回答,更没忘了自己的坏习惯。他对于所学过的知识依然记得,忘的,只是学习这些的过程,医生说这是很少见的案例,是否会有回想来起来,得要看日后他脑部自行修復的情况。
  幸运的是,天祈还在发育,神经还可以重建,小孩子的记忆力也比大人好,在日后的学习方面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忘的就只是过往的回忆。然而这样的幸运却必须建构在一个残酷的事实上,还有用一切爱他,却在一瞬间就失去他的采静阿姨身上。
  「你骗人!呜呜……我妈妈怎么可能离开我!她说她会来接我的,你骗人!」天祈坐在病床上大哭大喊,豆大的泪珠频频滚落他的脸颊。
  已不是第一次,在天祈清醒后的第三天,采静阿姨和依玲试图说服天祈,说服他现在已经十三岁,说服他的亲生母亲早已经去世。然而过程中,采静阿姨却从未说她就是天祈的妈妈。就算当时天祈的爸爸从国外赶回来,或是利用视讯让他和哥哥见面,好让天祈相信他确实失去了过去六年的记忆,却没有人提到他爸爸再婚的事,而天祈也始终不相信自己的妈妈真的离开了他。
  ──啪!
  「依玲!你这是──」
  画面如同静止,采静阿姨惊愕的望着依玲,望着她仍悬浮在半空中的手,还有被那隻手打得侧过脸而嘎然停止哭喊的天祈。
  但在下一刻,画面立时被按了播放键,依玲握紧了双拳,向仍反应不过来的天祈大声咆哮道:「你的亲生妈妈已经死了!就在你六岁的时候,真正抚养你陪着你的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采静阿姨!是她从小接你上下学、为你做便当,就算不是亲生儿子也依旧爱你的采静阿姨──她就是你的妈妈!」
  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的喊,依玲的声音回盪了整间病房,像一颗震撼弹,让天祈就算转过了脸,也迟迟无法有所反应。
  一旁的采静阿姨则是止不住泪水放肆,紧摀着自己的口鼻,不让哭声有一丝一毫的洩出。只是当依玲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来弥补自己刚才的鲁莽时,采静阿姨已然走向了天祈,将他拥入怀中。
  采静阿姨紧紧抱着他,随之轻抚着他裹着绷带的头,哽咽道:「没关係的天祈……没关係,我不强迫你一定要叫我妈妈,但有件事天祈你一定要明白……我一定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这样,我也才不会愧对涵真……」闭上眼,采静阿姨坚忍的说,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连依玲都没听见。采静阿姨紧紧拥着他,泪水浸湿了睫毛,随之静静滑下了脸颊,滴落到了天祈的发上。
  良久,天祈才缓缓开口:「……我的妈妈,真的死了吗?」但脸上却没有一丝情绪,眼底也不见一滴泪水涌出,只是失神的问,「我妈妈她……真的……」
  「她真的……」
  那刻,听着天祈断断续续的声音,望着他木然的神情,外人绝对不会相信,那个在每个人都扮演开心果的开朗男生,总能爆出乌龙笑料的男生,彷彿永远像太阳那么阳光耀眼的男生,会有如今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
  宛如所有的光芒都消散无踪,只剩那一双对世间绝望的空洞神情,那真的是一个记忆退到六岁的孩子的表情吗?
  难道天祈当年接受自己母亲死去的当下,就是这个模样吗?
  而她──却让他再一次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妈妈明明说会赶快来接我的……明明……」依然处于自语情况的天祈终而抵不过内心的悲慟,在采静阿姨的怀里放声痛哭,「呜呜……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呜呜……」
  望着这幕景象,依玲愣然,但内心的痛楚却在看见这个情况后不减反增。
  她的眼角顺时泛起了泪光。
  眼泪滑下眼角,静静的,没有声音……
  怎能忘记,世上有一种情,比爱更深,比血更浓──
  然而──
  又怎能让他再次经歷一次,那份比失去还更残酷的歉疚与折磨……
  『我的亲生妈妈很早就死了,在我幼稚园的时候。』
  残忍而悲伤的事实真相,但男生脸上却噙着一抹笑意。依玲永远无法忘记,小学五年级那年,那一刻,天祈脸上的表情:
  『而且还是因为我才死的。』
  一抹……
  令当时的她都不禁为之心寒的,冷笑。
  事后,依玲立刻就向采静阿姨道歉了。
  「对不起……只是我真的、真的不忍心看见阿姨你……」她难过的说,但语音未落,一隻手却已抚上了她的发顶,一时间,依玲微微愣住,她的眼里映着采静阿姨那一抹忽现的浅浅微笑。
  这一刻依玲才驀然惊觉,连日心力交瘁照顾着天祈,阿姨的脸色蜡黄,眼神憔悴,彷彿老了好几岁,早已与昔日丰姿绰约的贵妇形象相去甚远。
  「我想一定是你上辈子欠了那孩子什么。」采静阿姨吃笑,「不然真不敢相信像你这样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子会是天祈的女朋友呢!」
  夜色低垂,天祈哭完后就睡着了,一时间,病房内万籟俱寂。
  轻抚着小女生的头顶,采静阿姨开玩笑说,似乎是在为沉寂的空气灌注些笑声,但下一秒,女子脸上忽现的疼惜的眼神却让原本也想跟着笑的依玲竟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来了……
  「你们明明是男女朋友,拥有那么多共同的回忆,那孩子却完全不记得了。但儘管如此,你还是愿意常常来医院看天祈……」采静阿姨流露温柔的笑顏,淡淡一笑,「你也是因为太喜欢天祈才会做出那个举动、说出那些话的吧?所以说我又怎么忍心责怪你呢?」
  「反而要感谢你,还愿意继续陪在我那个傻孩子身边。」她轻道,声音如夜雾般轻柔而苍凉,然而脸上却有着一抹温柔且充满感激的微笑。
  采静仍然记得,国小毕业前夕,天祈头一次单独邀请这个小女生来家里的情况。
  那不是采静第一次见到依玲,她也知道天祈和班上某个女同学很要好。记得有次天祈问了她不少关于女生生理期的问题,当时她还很讶异,甚至还担心他是不是看了什么黄色书刊,不然一个小男生怎么会对这种事这么认真?
  幸好,真实情况是他的一个女生朋友第一次生理期来,然而那个女同学的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家里只剩爸爸,同班的女同学也还没这么早来,班导又是个男生,不敢跟什么人说,所以天祈才来和身为女人的采静打探,想为那个女生做点什么。
  但是头一次看见天祈第只带一个女生来家里,又是依玲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孩,她还是忍不住调侃道:「你不会在追她吧?」
  谁知进度比想像得还快,他们已经在交往了!
  也许是想到毕业要分别了,所以才下定决心告白吧,她这么想,而且只要天祈快乐,她也不反对他们交往,何况她也很心疼依玲这个孩子。
  只是原以为这不过是孩子间两小无猜的感情,一种依赖与情谊,但却在天祈发生车祸后,发现自己错了。
  依玲几乎每天都会来医院陪天祈聊天,甚至还亲手整理了一本厚厚的相簿,除了介绍班上每个同学,也告诉他过去几年来的点点滴滴。这不禁令她回想起他们那些在大人眼里看似孩子气的互动,然而儘管孩子气,但那样的不求回报,只为守护彼此,与大人间复杂的感情纠葛相比……
  这是一份何其纯粹的爱情呢?
  甚至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忌妒这种爱情。
  「虽然我心里的确会感到难过,但每次看着依玲你那么有耐心的陪天祈聊天,告诉他过去所发生的事,试图让他想起过去这六年的记忆,但却从不曾说你是他的女朋友,你知道吗?其实这也给了我力量。」
  「我知道你是怕给他有太多的压力,怕他如果知道你是他的女朋友,会因为无法怎么回应你对他的感情而產生歉疚感,所以才不想说的。那么身为母亲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要一个人接受一个陌生的女子是自己的妈妈,我想任谁都很难接受的。」采静阿姨感慨说。
  冬日的夜晚,黑夜寂寥无边。
  依玲顿时感受到自己的鼻子有些酸酸的,热泪盈眶,涌现的泪水几乎模糊了眼前采静阿姨的容貌。她彷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一片模糊光线……
  所谓的爱,之所以可以累积,是因为时间。
  所谓的伤痛,之所以可以抚平,也是因为有时间。
  然而,那些所谓的时间之所以能够存在,却并非是因为人们创造了那些精准的计时工具。
  时间最初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建构在远比身体的改变还来得深刻的记忆之上。
  所以没有记忆装载,时间也就不会存在。
  也在那段时间,依玲深刻体悟到,原来,记忆是这么的重要东西,一旦失去,可以让一个人的爱完全付之一炬,甚至不见任何残灰馀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