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夕,依玲拜託了很久,才让采静阿姨同意她带天祈离开医院,出去走走。
  一路上依玲都紧牵着天祈的手,而天祈也都说什么话,只是默默跟着她走到公车站。
  大约在下公车后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一间古朴的学校。那是一间超过八十年歷史的老学校,离校门口最近的教学楼由于最先建造,外观也最老旧。
  依玲领着天祈一路走过川廊、操场,一直到来到学校后方,也是最新建的教学楼。
  他们站在有遮雨棚的风雨操场,前有一个教学楼,后有另一栋稍显老旧的教学楼佇立在宽广空地上。
  四周一片寂静,冷风颼颼,在寒冬日里显得特别清冷而寂寥。
  「这是你曾经读了六年的小学喔,有印象吗?」依玲牵着他的手,笑盈盈的说,脣边的热气和冰寒的空气氤氳成淡淡的白雾。
  男生始终默不作答,眼神冷冷的看着周围这些对他来说陌生的一景一物。不过依玲始终不灰心,牵着他走到前面教学楼的二楼,再度停驻于一间教室外。
  「这是我们俩曾一起待了两年的教室。」望着那间昏暗的教室,依玲自顾说,「虽然你对国小以后生活完全没印象,也很难相信自己已经是国中生了,可是过去发生过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这是事实,不会改变。」
  「我们两个曾坐在这间教室里中间第二排的位置,那时的你非常爱戏弄女生,我也觉得你非常幼稚。」她自顾说着,嘴角上扬,「但幼稚归幼稚,你却也有成熟懂事的一面呢……」
  语落,她顺时转头望向了男生,直到噙着笑意的嘴角终于抵不过内心的失落,最终渐渐褪去……
  一旁围着黑色围巾的男生,完全没注意身旁女生脸上忽现的落寞,以及她眼睫底下藏不住的哀愁。
  看着男生消瘦而憔悴的面颊,虽然她的右手始终牵着他的左手,不曾放开,如此地靠近,但心的距离却依旧还是那么遥远。
  一直以来,她总是依赖着他的保护,甚至还因此使用了卑劣的手段,就只希望他能永远陪在她的身边。在外人眼里看来,总会认为是男生爱她比较多,但事实不然,外人不会晓得,他们俩之间的感情打一开始并不是恋人间的爱与不爱,而是依赖与被依赖。
  就像两个相濡以沫的孤独星体,在寂静而冰冷的宇宙里相遇,成了彼此的依靠,一同面对宇宙的无尽与黑暗。
  可是男生从不知道,她对他的感情早已从依赖变成了对一个人的佔有慾,这样的感情甚至比她自己像想中的还要强烈。
  长长而安静的走廊。
  一整排昏暗的教室。
  没有任何的喧嚣与吵闹,只有死寂而寒冷的空气盈满鼻息,但却在这时忽然冒出了细碎的啜泣声……
  女生紧紧抱着男生,熟悉的气息取代了原先冰冷的空气,她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很快就沾湿了男生肩上的黑色围巾。
  男生自始自终都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任凭女生在他怀里痛哭。
  半晌,男生缓缓伸了手。隔着一层厚厚的衣料,埋首哭泣的女生完全没有察觉,一动也不动的男生正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
  时间在这刻也彷彿慢了下来,男生的眼睫低垂,直至最后完全盖住了他那双无神的双眼,同时,也在他终于闔上眼皮时,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似乎產生了涟漪。
  但由于闔上了流溢的出口,那些波动最终也只在心中不断摆盪,无人知晓。
  ……
  不久,两人就离开了学校。
  正当穿过长廊,欲往校门口走时,天祈的步伐明显慢了下来。
  见他停下脚步,依玲纳闷,直到顺着他的目光望见右方的游乐区,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解释道:「这里是这所小学附属的幼稚园。」
  语落,她转头看向身旁的天祈,见他始终盯着里头的溜滑梯和盪鞦韆,没打算再继续走,忍不住问:「怎么了吗?」难道,他想要玩那些游乐设施?
  虽然天祈现在是国中生的模样,但他的心智仍停在幼稚园,如果真的想要玩,应该也不奇怪吧?
  但一阵沉默后,天祈却没如依玲猜测的,想要玩那些游乐设施,而是张口说了一句:
  「我……」他说,「想去自己的幼稚园。」
  漆都掉得差不多的两扇铁门,门内铺满了遍地的假草坪,和摆了不少游乐设施,除此之外还放了不少杂物。再向右手边的大门口望去,上头掛着醒目的招牌,是家美容中心,似乎已经倒很久了,这个地方现在清冷而安静,甚至还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离开学校后,依玲就打电话问了采静阿姨天祈曾经就读过的幼稚园,并照那个地址来到了这里。
  隔着那扇铁门,天祈静静的站着,凝望着里头的一草一木。
  「阿姨说你以前就读的是私立的幼稚园,但在你小学三年级时就倒了,随后转手给一家美容中心,但看这个样子,这家美容中心也早就没在营业了。」
  语毕,见天祈没有反应,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站在身旁陪着他。
  六年多的光阴,人事全非,昔日熟悉的地方,如今也只剩一片荒凉,无人管理。她……真的也不知该也说什么安慰他,也不清楚天祈现在看到这些景物的心情究竟如何,难过是一定会的,但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除了难过外,她也猜不出他有任何其他的情绪。
  「在这里……」兀地,天祈开口,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开口,也是目前为止除了喊了哥哥那次,第二次开口,「有个女生曾经跟我说过,为了那些自己所爱的人,你要变得坚强……」
  闻言,依玲不由得愣了愣。只见天祈顿了顿,约过五秒,才转过头,望着仍呆愣的她再度张了开口……
  这一刻,他的眼中带泪,鼻子通红,那是一个极难看却令人心疼的哭脸,让她顿时呆住了,但就在这个一切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哽咽的声音就这么传进了她的耳廓:
  「是不是……只要我愿意,就能再见到那个女生?」
  时隔多日,第一次,他主动看向了她;第一次,他的脸上也终于有了表情。
  那双澄净的眼中,此刻不再空洞,有了悲伤,有了落寞,更有着无法掩藏的期盼。
  可是──
  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俩之间的羈绊,他不记得了,但却记得牵起他们俩羈绊的那一句话……
  「所以你现在讨厌你爸吗?」
  听见男生的问题,女生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可是我很害怕。」她说,「当他说他得了肝癌必须动手术时,我突然好害怕,害怕他会离开我。虽然不是甚么癌症末期,只要把肿瘤切除就好,但老师不是说不会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手术吗?我很害怕……那两成失败的机率。」
  女生垂下头,声音颤抖,「但我也无法原谅他做的事。」
  「所以……我不知道……」
  沉默在彼此间维持了数秒,男生驀然开口问:「你刚才问我干嘛一直来烦你,对吗?」
  「不就是你暗恋我?」女生说,语气肯定,因为从小到大男生都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接近她的,因为喜欢她,所以才接近她。
  男生脸上掛着一抹无声的笑,迟疑了会,他再度开口:「我啊,曾经也是单亲家庭。」
  这刻,女生愣住了。
  「不过只有一年而已啦!」男生笑了笑,但他的眼底却闪现了一丝哀伤,「我的亲生妈妈很早就死了,在我幼稚园的时候。」
  这是女生第一次看见男生的表情如此平静而冷漠,甚至连往日开朗的笑容,在这刻也都只剩一丝冰冷的微笑──
  「而且还是被我害死的。」
  沉默宛如伴随着这句毫无起伏的话开始扩散,短暂的片刻里,女生想不到任何一句话,哪怕是问「你是在开玩笑吗」、「真的还假的」或是「抱歉,我不知道」……就是一句话都挤不出来,只能愣愣地望着男生沉静的侧脸。
  「所以啊,当你跟大家说你妈妈已经死了,我就很想跟你说话,因为我们遭遇了相同的事。」
  「但好像反而是我一直惹你不高兴了呢,哈哈。」男生顺时一笑,笑容傻气,就如平日的他。
  「你、你妈妈她……不对,是你为什么说你妈妈是被你害死的?」
  听见她的问题,男生的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
  街道上,人群熙来攘往。
  夜晚的霓虹灯绚丽斑斕,点亮了整座城市。
  男生和女生并肩坐在离人群有些距离的长板凳上,各式各样的人在他们眼前走过,然而多的是匆匆而过的上班族,少的是悠间轻松的学生。
  五分鐘过去,听着男生叙述起自己母亲的离开,她一开始只瞪大了眼,随之觉得胸口一阵沉痛。
  明明只是「听」而已,但心就已经这么痛了,那么真正遭遇了这件事的人,到底有多痛呢?何况,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而已。
  「所以你爸爸觉得是你害死了妈妈,就不再理你呢?」她问,语带不可置信。
  「我不知道我爸爸是不是真的因为这件事才变得冷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从妈妈死后,他就变了。」
  「可是儘管他很冷漠,但每次看见他回家时,我都很高兴,虽然他大半的时间还是待在书房里啦!根本不想理我。」这时,他又笑了,但那个笑容看在女生眼里实在笨拙,根本藏不住他内心的难过。
  「因为再怎么说他都是我唯一的爸爸啊,哪怕他对我再怎么冷漠,再怎么不理我,我还是很喜欢他。」
  「所以啊……」忽地,男生的语气一转,「我觉得你也绝对无法打从心底讨厌你爸。」
  「不然你也不会害怕他会离开你,这就是你还爱着你爸最好的证明。」
  语毕,男生正掛着一脸开朗的笑望着女生,就连眼神也不再如方才那么的哀伤了。女生呆呆地望着他,良久,才难过得哽咽出声:「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呜……」
  「就因为我爱他,我才好怕好怕他会离开我啊……」
  「我已经没有漂亮的房子,也没有漂亮的妈妈了,什么都没有了啊……为什么连唯一仅剩的爸爸都要要离开我了……」
  见她顿时哇哇大哭的模样,男生也吓了一跳,没想过平时那么高傲的人也会有哭得这么惨的时候。
  此刻,因四周围佇立了高楼而显窄小的夜空,临着满是金光耀目的商业区,宛如被人遗忘似的,只有幽寂清冷,又如同被星星和月亮遗弃,只剩孤寂。
  可是,就是在这个哭声不止的时刻,泪还未乾的时刻,夜空依旧一片荒凉的时刻──男生伸出了双手。
  他什么也没说,却给了她此刻最温暖,也最需要的肩膀。
  直至安静逐渐掩埋了哭声,泪乾了,夜空也似乎有一颗星星在闪耀的时候,生独有的温暖嗓音驀然在她耳畔响起──
  「所以为了你所爱的人,你要变得更坚强啊。」
  晴空万里的蓝天之下。
  一处静謐的园区角落。
  女生转头静静望着另一名女生离去的背影,那双美眸里有藏不住厌恶,但厌恶中又有不易察觉的哀伤与孤寂。
  然而,她没有发现的是,在这同一时刻,也有一个人将这样的她映入了自己漆黑的瞳眸之中。
  女厕临着男厕,沉浩站在出口处,只有半个身子没入墙后。他侧着身,比起她脸上的多愁善感,沉浩的脸上没有多馀的表情,他的目光沉静,只是静静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