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母亲这件事情,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困扰。爸爸似乎有些歉疚,说我应该要在正常的家庭长大,但我就已经平平安安的活到十六岁了,没有妈妈也没造成妨碍,反正家事,有我做就好了,与其当妈宝,我想,我还寧愿像现在这个样子。
  不对。
  我真正该希望的,应该是没有人打扰的生活。
  希望那种不会走到哪里都感觉到有眼睛跟着的生活。
  别人说不知道「覬覦」二字的意思,也许不知道才真的是种幸福。假如我也能够说我不知道就好了。》
  《家人不能选择。
  如果能够选的话,我想我跟爸爸都不会选择现在这个家族。
  这倒不是说我和爸爸对爷爷有什么怨言,事实上要不是多亏爷爷,爸爸和我应该早就变成街友了。
  但是即使是爷爷,显然也没办法阻止伯伯的行为。我很怀疑有任何人可以让伯伯们罢手。
  爸爸说家族一大,里头就多少会出现几个败家的人,并不是爷爷,或者叔公,或者谁可以决定的事情,要我不要太在意,问题是当你知道有两个可以称为你亲戚的人,一天到晚威胁你的身家财產安全,这还能叫人不要在意吗?》
  《伯伯们今晚来拜访。
  我说拜访,是美化过的用词。说来威吓,可能正确一点吧。
  我问过爷爷,想知道伯伯为什么这么想要把我跟爸爸赶出去,爷爷只是叹一口气,跟我说人总是贪心,有了一就想要二。
  当初叔公过世后,伯伯们也是把爷爷赶出他跟叔公的老家,把旧房子拆了拿去盖公寓跟招待所。
  意思是现在轮到爸爸和我了?》
  《我不懂家族聚会有什么意义。
  班上同学大多都不喜欢参加家族聚会,说都是长辈在聊天,还很烦人,会问说「几年级啦」、「班上有几个人,几个男生几个女生」、「大学想考哪里」、「念第几类组」、「为什么不选医科」之类的问题,妈妈们就互相比成绩,说我儿子第一名我女儿唸名校考试都考几分,拿过什么奖,每天都在补习班唸到多晚,还有都怎么替小孩补脑补身之类的。
  我告诉爸爸说,家族聚会,别去的好。
  但爸爸就是不听。
  然后到了现在,爸爸还没回来,拜託,都几点了,吃饭喝酒也该有个限度》
  郭卫的手停了。
  这一则日记没有结束,后面有几个黑点,显然写日记的人写到这边就丢下笔,没有继续写下去。
  ──爸爸死了。记得那天是星期天,前一天晚上很晚才回到家,满身酒气地回来,连澡都没有洗倒头就睡。隔天早上到了中午还没起床,我去看的时候,就已经是冰凉的了……
  翻了一下日记上的日期,确实是星期六。
  「也就是说,这是『夕宙』写到他爸爸死的前一天晚上……?」
  他犹豫了几秒,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读下去,但最后还是把心一横,翻开下一页。
  《爸爸死了。
  我到现在还没有真实感。好像还听到爸爸在楼下走动,或者在对面房间工作的声音。
  爸爸的遗物我也都清得差不多了,等着人来运走。虽然本来就没有很多东西,可是有些我还是捨不得丢。
  医生说爸爸是酒精中毒死的。我无法忘记医生那时候的眼神,很明显地,他是觉得爸爸一定是酗酒,自己喝多了喝死的。
  一定会有人说我是想太多。但是这短短几天内,我已经很多次看到别人用怜悯的眼神看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真可怜,有个酒鬼老爸」。
  我明明就知道不是的,根本相反,爸爸对酒很不行,我们出去吃饭时,他偶尔点一杯佐餐酒,却从来都喝不完,我还记得有次他点的是白酒,只喝了两口就说头会晕。但现在不管我怎么辩解都没有用,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我。
  这件事只可能是那两个人做的,只可能》
  这则日记也没有结束,最后的几个字在纸面上晕开,看不是很清楚。郭卫抚着纸面,看得出那是湿了又乾、乾了又湿,反覆数次的结果,心里还能描绘出写日记的人,边写边掉眼泪的模样。
  笔记本只写满了三分之二的页数,后面几乎都是白纸,最后一则非常简短,只写了一行字:
  《我不会让伯伯们得逞。我知道他们盯上我了,但我不是爸爸,我没那么容易屈服。这是我的家。绝对不给他们。》
  郭卫翻了一下日期,是去年的冬天。
  司徒苇声悄没声地从旁将一张照片滑进笔记本的纸页中间,郭卫也没想太多,就拿起来看。照片拍的是一对五官颇为相像的父子,父亲大概四十来岁,对着镜头有些没自信地微笑着,但郭卫真正仔细看的是儿子的脸,像是被吸住一般直盯着照片上十六七岁、留着整齐的短短黑发,白净脸蛋上镶着一对大眼睛的少年。他太认得那张脸,每天晚上都要看一次,绝对不可能认错。
  照片后面写着「白叔青与白夕宙」几个字,也有日期,是在父亲死前几週拍的。
  「所以……」郭卫抚着照片喃喃自语:「夕的本名叫白夕宙。我们没有猜错,这里是他的家,这间房间是他的房间。」
  「而且他知道有人想要这间房子,还知道那些人会对他不利。」
  「然后他们几乎要成功了。」郭卫的手紧紧握着拳头:「但是我还是不知道他会在哪里!白伯行跟白仲鶚只说,夕被人带走了,下落不明,连他们都不知道,那我要上哪去找?而且我浪费了这么多天,他们搞不好已经找到夕了!」
  「郭卫!」司徒苇声厉声喝斥:「动动你的脑袋行不行!」
  「你说我没有吗!」
  「你没有!」
  「我怎么没有!」
  「我从踏进这间屋子就知道你没有在动脑筋思考。要不然你应该早就得出结论才对。我问你,稍早我们讨论过,他现在是什么情形?」
  司徒苇声的语气冷冰冰的,反而让郭卫的脑袋再度冷静下来,慢慢开始运转。
  「……被人攻击。」
  「死了没?」
  「没有。」
  「那他最有可能在哪?」
  「……在……」郭卫的眼睛亮了起来:「医院!」
  「你的常识总算復活了一点点。会是哪里的医院,你猜?」
  「不一定。从学校搭公车出去十分鐘左右有间综合医院,我是没去过,但若说离学校最近,就有可能是那里。但是……」他说着眉头又皱起来:「我想过的事情,白伯行跟白仲鶚一定也想过。他们不会不知道要去医院找夕,尤其他们本来就晓得夕的本名,要跟医院打听,应该比我还快。」
  「下个问题,他何时出事的?」
  郭卫的视线落在日记上,看着白夕宙最后写下日记的日期:「最早应该是去年冬天。」
  「拖这么久都还没被坏人找到,表示什么?」
  「表示……对了!一定有人在照顾他!可能是白爷爷!」郭卫的脑袋开始全速运转:「白爷爷告诉过我说,他很久没有住在这里了,应该就是因为他在医院看护白夕宙的关係。有爷爷在,白伯行跟白仲鶚也没办法对他不利。可是这还是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要找我来看管这栋屋子……」
  「是吗?我倒觉得很简单呢。」
  「你每次都讲得我好像是蠢蛋一样!」
  「不是也满接近了。」
  郭卫气鼓鼓地正要回嘴,被司徒苇声打断:「因为你如果自己动脑筋,应该都想得到啊!」
  她那一番抢白讲得郭卫哑口无言,一张脸胀得通红,然而她似乎没有继续追打的意思,因为下一句话的语气就恢復平和:「我说过,我很想知道房子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啥?」
  「你刚刚不是说,不管你怎么想,都还是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要找我来看管这栋房子。」
  「对。」郭卫的视线再度落到日记本与白家父子的照片上:「我是一个陌生人,我什么都不知道,白爷爷怎么会晓得谁可以託付呢?只是因为那天我帮他说话,结果被一群小混混打了一顿?或者白伯行跟白仲鶚来,被我骂回去?但是……」
  「所以我就说了啊?我觉得原因是因为房子喜欢你。」
  「你真的觉得,房子喜欢我……?」
  「为什么不,你自己不也这样说吗?你觉得这里的气氛很好、很寧静,像家一样令人放松。或者你问问看你的家庭小精灵如何?」
  「你要我问夕?」
  「当然啦!这里是白夕宙的家,而他那么一心一意地想要保护这间屋子,你不问他,问谁?」司徒苇声讲一半突然笑起来:「怎样啦,郭先生,干嘛脸红?」
  「耶?什么?」
  郭卫慌慌张张地往自己脸上摸,当然什么也摸不到。司徒苇声笑得更响亮了:「看来郭先生的自觉心来得有点晚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