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苍,野茫茫,牧歌声声,响遏北方草原上空的滚滚行云,春风犹凛冽,筚篥响,琵琶鸣,鹿哨如日光,顷刻间照彻整个大地。
  此乃大燕汗国王庭所在,云中神都。
  正值傍晚时分,落日如将熔未熔的金子,广袤的平川之上被一片慑人的血色所浸染,正进行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凯旋仪式——
  骠骑大将军赫连骧率铁骑鬼头风大败西凉,以诈降佯败之术奇袭浮图城,接连夺回数十城池,捷报传回金帐,举国皆欢,群臣设宴,为凯旋将士接风洗尘。
  可满朝文武虽齐聚一处,却个个噤若寒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一个女子手持马鞭跨坐于九花宝马之上,赫然傲立人前,大风刮过,裙摆动如流风,她头戴貂帽,以一张金灿灿的鸢尾面具遮颜,肩头立着一只海东青,纯白玉爪,乃是猎鹰的极品,此物双目炯炯,说是神鸟,丝毫不为过。
  这个以“万鹰之神”为宠物的女子,正是如今一手遮天的摄政皇太后,慕容迦叶是也。
  慕容迦叶乃将门之后,气度大马金刀,她面具下不怒而威的凤眸环视着远方军阵。
  只见远处,几里开外,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鲜红的骷髅头旌旗猎猎飘扬;耳畔听得兵戈山响,铁蹄声地动山摇,军容肃穆的鬼头风战士们齐声唱着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鬼头风是先帝突尔炽天可汗所创,乃大燕六军中精锐,在征服西凉、楼兰战役中屡屡战胜,渐渐成了北方草原上的一支劲旅,堪称“快如风,烈如火,所到之处,寸草不留”,几度令敌国闻风丧胆,不战自溃。
  骠骑大将军赫连骧刀伤未愈,铠甲上还裹着雪白的纱布,宽大披风遮住胸膛,内里鼓满了秋风,如饱胀的风帆,他利落地拔出御赐佩刀,开荒剑,饱饮鲜血的剑锋指天,高喊:“太后万岁!”
  “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战士们山呼道。
  慕容迦叶摘下那张珠光宝气的面具,露出左脸上一道骇人的刀疤,此举破有深意,似乎昭示着某种荣耀——
  群臣众兵们不得不直视,那刀疤虽已经随年月变得黯淡,却似乎有日光般的炽烈光芒,叫人不得不回想起那件惊天动地的往事——大燕前身为嵬然族,分五大部落,突尔炽天可汗去世,停尸于帐,举国发丧,五大部落各杀羊马,生焚奴婢、后妃连同坐骑马匹,以祭亡魂。
  彼时十七岁的慕容迦叶虽贵为皇后,却一直无所出,幼主斛律步真乃是先皇后所生,按旧俗,她嫡母的身份无济于事,也应随夫殉葬。她初以惊世之容入宫为妃,乃是公认的敕勒川第一美人,却要在花季成为火中亡魂,无人不扼腕。
  慕容迦叶却坚决不从命,效仿军国大臣,主动行割面断发礼,以一把匕首划伤玉容,不顾血泪俱流,恸哭三日,为了显示诚意,连续七次,从此彻底毁容,面目可怖,难以示人。
  此举震怖朝野,使群臣侧目,即日起,她不仅免于一死,而且佩起面具,奉天可汗的遗诏,临朝称制,代十一岁的幼主斛律步真行军国大事。
  五年之内,慕容迦叶大举进行汉化改革,遵黄老之学休养生息,广建佛寺,自己亦奉道吃斋,皈依佛门,以示为天可汗守节之心。在她的带领下,举国上下一改先可汗时穷兵黩武的好战之风,使原本游牧于贫瘠漠北的部落——嵬然部族,摆脱民不聊生的局面,一跃成为雄踞北方的大国。川上牧民只在乎自家的生计是否裕如,哪里有余暇去指摘做龙椅的人该是男还是女,慕容迦叶稳稳把持最高权力,毫无归政之意。
  她雄才大略,一时间就使幼主形同虚设,一朝太后如此只手遮天,突尔炽天可汗死前钦点的顾命大臣处们对其处处掣肘刁难,却始终掀不起大风大浪,在慕容迦叶的铁血手腕之下,无不对她畏如虎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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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际,日光照在慕容迦叶的左脸的伤疤上,权力在手,失去容颜又何如?她目光似焰,如痴如醉,闭眸感受将士的顶礼膜拜,然而这却并不能令她满足。她希望有朝一日,听到的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倏地,一声嘹亮的鸣叫响彻苍穹,士兵们不由得向天上看去——一只硕大无朋的金雕正振翅飞过。慕容迦叶索性站在马背上,拿出背后的鹊血大弓,以拇指上的菩提扳指控弦,左眸一闭,向那大雕射去。
  须臾,一阵钝响,大雕应声而落。
  她朝远处的赫连骧粲然一笑:“天佑嵬然,地载大燕,弓上弦,刀出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都道我们嵬然乃纳垢蛮族,只识弯弓射大雕,瞧瞧,我们还不是称霸草原啦!”
  赫连骧飞身下马,阔步朝慕容迦叶走来,他单膝下跪,以额覆于慕容迦叶的手背之上:“太后万安。”随即仰头抬眉,却始终不敢正视她的眼睛,那双锐利如鹰隼的双眸,仿佛能把一切都看穿,他不敢多加贪看。
  慕容迦叶深看他一眼,爽朗一笑:“有你在,哀家才能万安呐!”
  赫连骧赧然一笑,戎马的奔波让他愈加粗犷,却依旧不失俊美,辫发垂散及腰,随风飘逸,露出左耳戴着的那枚硕大的玛瑙耳坠。那是多年前与回鹘鏖战黑水城,大捷之后,慕容迦叶所赏赐的耳坠,他从此一直佩戴,日夜不曾摘下。
  慕容迦叶注意到那玛瑙已经有些碎裂的纹路:“赫连骧,这颗玛瑙,你戴了多少年了?”
  赫连骧不假思索:“三年零三个月整。”
  慕容迦叶眉头皱缩,挥了挥手,贴身侍女斡扎朵便端上来一个铜盘,盘之上,是一枚漆黑如墨的护心镜。斡扎朵娓娓道:“这是千年古铁,坚如磐石,再硬的箭镞也射不穿,听说王子殿下此次胸口中箭,想必是护心镜不妥。”
  赫连骧双手接过,胸口一阵惊悸,伤口掣痛,这样的赏赐,他有很多,可今天却是她第一次亲自交与他手,令人受宠若惊。“多谢太后。”他讷讷道,一扫威猛将军的做派,顿首叩谢,虔诚得如同一个信徒。
  慕容迦叶面露关切:“听战报上说,你昨日激战之时,被射下了马?”
  赫连骧颤声答:“无碍,只是一点皮肉伤,已经大好了。”
  慕容迦叶举起满是珠翠的手,抚了抚他的肩:“你为大燕帝国做的一切,川上的牧民不会忘记。”
  赫连骧无以应对,只觉得那一刻余霞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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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俘礼已经完毕,庆功宴准备就绪,慕容迦叶立于万军之前,仰天默念了一句嵬然古语,这是她的口头禅,更是她的人生信条。
  “凡不忠于己者,必难见明日之阳。”
  她骑马意欲返回金帐之中,策马飞去数里,却突然回首,提弓一射,箭镞破空而来,赫连骧见状,竟然直直站在原地,不加躲闪,直到那箭镞射中自己的心脏,颀伟的身躯轰然瘫倒在地。
  那枚护心镜果然坚如磐石,将箭镞击了个粉碎,他毫发无损。
  “她还是知道了。”赫连骧早有预料,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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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迦叶勒马驻立,阴晴不定的脸上透着盛怒,怒意之浓,仿佛酝酿已久:“来人,把他的兵符给我收了!”
  五兵尚书万俟恺得令,号令禁军将赫连骧制服在地,鬼头风众兵哗然,凯旋的喜悦还没散去,就顷刻间被禁军颈上架刀控制住,陷入紧张的肃穆之中。
  慕容迦叶高呼:“众臣听命,赫连骧私通南朝细作,意欲投敌叛国,即刻起,夺去帅令、爵位,押入天牢,严加审讯!”
  赫连骧被缴了械,粗鲁地扯去一身戎装,周身衣衫不整,整张脸被按在灰尘弥漫的地面上,只能看见慕容迦叶的一角雍容裙摆。
  “乖儿子,你有什么话说?”她居高临下,如同看一只低微的蝼蚁。
  他容色沉静,为了不让自己结巴,缓缓道:“太后,清者自清,微臣冤枉。”
  是辩驳的话,然而语气却理直气壮得和认罪无异。慕容迦叶正了正面具,扬鞭跃马,在万众瞩目之下,朝金帐所在驰去。
  金帐之内,十一岁的幼主斛律步真危坐龙椅,正在啜泣,少年英气的面庞颇有几分先帝的坚韧倔强:“母后,阿骧哥哥忠心耿耿,不能因空穴来风的指控就被褫夺爵位!”
  慕容迦叶将马鞭扔给斡扎朵,眼中无波:“为娘杀意已决,他是整个大燕的叛徒,不值得你为他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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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昨日,一封匿名密信送入慕容迦叶平日与内臣议政的秘阁——。
  此机构由慕容迦叶首创,自她摄政之初,便极为注重培养扶植贤能之士做亲信,逐渐组成一个效忠她的领导核心,在这个领导集团中,有六大部落的贵族,也有汉族名士,有朝廷大臣,也有内廷宦官,而其中许多名士,不少又是她的宠幸之臣。世人对此多有异言,指摘其作风不正,祸乱宫闱,但慕容迦叶不以为意,任弹劾的折子堆满案牍,她仍然我行我素。
  那密信凭空而至,问遍所有宫人和臣下,竟无一人知晓其从何而来,信以嵬然古语写就,说赫连骧被一个潜入云中的南朝女细作色诱,几度向南朝高层泄露大燕军事机密。这位女细作名阮红泥,正位从南朝流亡而来的琵琶名手,据说其生于江南水乡,软玉温香,颇有些美艳,常惹草原上的男子争风吃醋。
  如此还没完,这个阮红泥最近深居简出,竟趁着赫连骧上战场的几个月内,诞下了一个孩子!
  密信的出现十分蹊跷,来历已然成迷,慕容迦叶不动声色,派手下朝凤监暗中勘验这信的笔迹、纸张连同墨迹,却始终查不出任何线索。
  这朝凤监,亦是慕容迦叶首创,属秘密特务机构,成员皆为清一色女子,武功皆在九品以上,名称取“百鸟朝凤”之意,拱卫天后权威,直接向太后本人负责,不受皇帝管辖,首领崔绰为慕容迦叶养女,属头号心腹,此人雷厉风行,掌职以来,替慕容迦叶立下不少功劳,可却在这件事上犯了难。
  慕容迦叶一筹莫展,下一道密令,彻底搜查赫连骧和阮红泥的居所。不仅要底朝天地搜查,她还要亲自前去,自己多年的信赖,是否真的因为一个细作的诱惑便付诸东流。
  昔日,赫连骧因仗太后之势,人前跋扈凶悍,令满朝文武侧目,可他在阵前浴血搏杀,却是不打折扣,爱兵如子,几度带兵重创西凉、楼兰,连夺五十城,年方二十一岁,便立下不世功勋,端的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他部下的将士都说,赫连大将军连箭镞插进胸膛都不曾呼痛,如同铁人;更为令人放心的是,此人心计全无,从不结党营私,也没有不良嗜好,整日痴迷于兵家武学,几度拒绝太后赐婚,还曾放言,终身许国,不立家室。
  而如今的昭然现实却狠狠打了慕容迦叶一个耳光——在阮红泥的床榻上,赫然扔着一条赫连骧的腰带——上好的红勒帛,那是她去年春天赏赐给他的。
  “赫连骧,哀家要你,生不如死!”慕容迦叶怒火中烧,恨不能将那条红勒帛当做白绫,活活将他勒死。
  作者有话要说:目前文中的大燕在进行汉化改革,但并不彻底,所以很多官职和称呼,都是乱炖的,请不要考据,咱们故事的重点不是这些。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