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书房,慕容迦叶拄着开荒剑,在地上平铺着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她以剑尖指地——北有大燕汗国,南有萧梁江山,西有石氏王朝,呈三足鼎立之势瓜分天下。
  她提剑四顾,忽瞥见宫门口鹤立着一个仪容端肃的男子,正是散骑常侍赫连安代,此人乃是慕容迦叶的表兄,开国元勋定北侯赫连牧仁之子,如今其父已逝,由他继承爵位,算是秘阁中她为数不多的娘家人之一,虽身负奇才,却甘居卑职,全力支持慕容迦叶,一心策动新政。
  “臣赫连安代恭请太后圣安。”赫连安代忙躬身入殿。
  “我叫朵儿替我办件差事去了,没替你通报,叫你久等了吧?”慕容迦叶立马抬手示意他免礼,凝重的神色烟消云散,和悦地轻问,“表哥,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宫里了?”
  “我今天来就说两件事,”赫连安代伸出两根修长手指,又从袖中捧出一支断箭,“第一则,这是打扫浮图城战场时所得,木制箭杆,共长一尺八寸,箭头用青石制成,上面都抹着毒药,都说西凉有三样毒药,忘情水、返魂丹、催命散,”
  “赫连骧不在,这事儿理应该由贺兰腾管,他人呢?”
  “贺兰腾说自己正在养脸上的刀疤,怕吓到太后圣驾。”
  慕容迦叶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带个面具不就好了?他这厮,这是讽刺谁呢?”
  赫连安代看了看地上的地图,指着下边那片似盾牌般的疆域:“南梁,而今新登基的熹合帝萧丰标是个有为之君,广施仁政,民心安定,吞下这个大盾牌,可委实不容易。”
  慕容迦叶收剑入鞘,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不打了,看清形势,我们也该修养修养了,先可汗为打天下穷兵黩武,日日征兵,动辄烧杀抢掠,屠城害命,我大燕子民该过过安生日子了,实在不应向外扩张,而是向内调息了。”
  赫连安代望着她坚毅的侧脸,由衷赞叹道:“我的好表妹,你的远见非一般人可比,打天下容易,守天下极难,你心怀如此仁义的治国理念,与民更始,实在是至圣至明,这也正是我效忠你的原因啊!”
  慕容迦叶眉间郁色如浓云:“可快别拍我的马屁了,咱们的新政酝酿半年了,那群虎狼般的贵族,死脑筋的老臣,重重阻隔,实在是让咱们秘阁寸步难行。”
  赫连安代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的皱皱巴巴的纸:“这就该到第二件了。”
  那是一张乘云阁酒楼的账单,欠账人的不是别人,正是慕容迦叶三弟,慕容摩罗,慕容迦叶将账簿揉捏于掌上,嗔目切齿:“我念在手足之情,封他为飞龙院使,俸禄丰厚,食邑千户,他竟败坏到这种地步!烂泥!”
  赫连安代趁机道:“这还只是冰山一角,令弟的荒唐事迹,那是数都数不清,他最近和诏狱伊娄峻混在一处,每天吸五石散,动辄发癫出洋相,令弟妹不堪其辱,险些上吊而死……”
  慕容迦叶厉色将他打断,有预感道:“我慕容家的人,还有什么劣迹,你一一说来!”
  赫连安代:“望太后恕臣心直口快之罪,令尊镇国公慕容敦如,老来沉迷烟花之所,竟把一个年仅十六的舞姬娶回家中做妾,如今那舞姬已经有了六个月身孕,令堂郡君赫连粟错几度轻生,扬言要追随令姐而去。”
  慕容迦叶听得两耳轰鸣,一时语塞。
  赫连安代紧接着说道:“表妹,你为皇后时,为了减少朝堂的非议,故意不重用慕容家和赫连家的人,而今居高位,将他们个个提拔,他们却毫不争气!有些话,只能我这个娘家人才能对你说,姨母在家中受尽苦楚,姨夫英明一世,却晚节不保,你不能两耳不闻,坐视不理了。”
  慕容迦叶喑哑道:“前年我省亲国公府,父亲说司晨的母鸡回门,会给家里带来厄运,说我是祸国妖女,窃取斛律皇族的江山,威胁八大贵族的利益,扬言要和我断绝关系,致使我颜面丢尽,我何必再热脸贴他们的冷屁股。”
  赫连安代长叹一声:“表哥知道,因为当年你逃婚漠北的事情,你很是记恨家里人,从此疏离淡漠,划清界限,可是如今要推行新政,你的地位要再上一步,权柄要握得更紧一些,慕容家和赫连家都使八大勋臣贵族,势力庞大,你不得不用啊!”
  这一桩逃婚漠北,是慕容迦叶的心结,当年她被许配给拓跋家子弟,由表哥赫连安代全程护送,可她却仗着一身利落的功夫和玲珑的心窍,让还是陪嫁丫头的斡扎朵假扮自己,乔装改扮成流民,逃亡到漠北,在大草原上过了两年潇洒日子,直到普天同哀,她的长姐皇后慕容曼殊因病薨逝,圣旨一下,如通缉一般抓捕她回去,她才为了全族人的性命,乖乖回去做了突尔炽天可汗的妃子。
  “我出生的时候,慕容敦如替我找一个南朝的盲眼道人摸过骨,道人说我是危月燕命,多智近妖,但刻薄无情,六亲不认,我已经尽我的力庇佑族人,他们不争气,与我何干?”慕容迦叶举起那双指骨修长的手,这双手文能运筹帷幄,朱笔批千万奏折;武能执鞭策马,拉二百斤大弓,她转腕端详,目光冷冽若冰雪,“不过,现在一想,那时确实是我太年轻了,也把你害苦了,直到赫连骧的事情一出,我才知道,实际朝堂之上,真正效忠于我的人不多。”
  “亏我还叫赫连骧一声弟弟,他真是辱没了这个尊贵姓氏!”赫连安代愤愤然道,他将两件烂摊子已经交代完,语罢告别而去,留慕容迦叶在书房中继续踱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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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连安代出了宫门,正巧碰上了斡扎朵:“朵儿!”他亲昵呼道,看着斡扎朵对他敛衽行礼,春光何其明媚,照在她乌黑如墨的云鬓上,她是个顶俏丽的女子,明眸生辉,朝他颔首一笑:“国舅爷刚从寿康宫出来吗?”
  “你看我这一身轻的笑模样,自然是刚和太后打完照面了!”赫连安代站定,负手而立,笑孜孜道,“朵儿,你知道吗?前几日,秘阁朝会,政事堂上,太后说,有意封你为女侍中。”
  斡扎朵心生一喜,谦卑答:“奴婢不过是个位卑言轻的宫婢,怎么担当得起统领门下省的职责?”
  赫连安代鼻端一动:“太后叫你办差事,你这是去诏狱了?一身的血腥气。”
  斡扎朵沉吟道:“不瞒国舅爷,太后命奴婢到诏狱给赫连骧送了一些珍藏的金疮药,太后怕伊娄大人下手太重,失了分寸把重要人犯打死,可就坏事了。”
  赫连安代抿唇一笑:“我这个表妹,明明是心有不舍,还非得弄出一套凶狠的说辞来!”
  这是逾矩的说辞,斡扎朵审慎答道:“可不敢猜测圣心,奴婢只管照章办事。”
  赫连安代眼珠滴溜溜转,眸光炯炯,转念道:“你知道吗?刚才我和太后谈话,又提起她年少逃婚的事儿了!”
  斡扎朵瞠目:“那可是太后的心结,怎敢随便提起?”
  赫连安代捋着胡须笑道:“奇的是,她这次居然没生气,还说自己后悔了,是当年年少不懂事。”
  斡扎朵福了福身子,娓娓道:“当年大人因护送小姐不力,被家法惩治,却还是凭一己之力,将奴婢护下,奴婢从此感念在心,觉得您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常在佛祖面前替您祈福。”
  赫连安代挥手打趣:“嗳,别提啦,你这坏主子可是个不地道的,把你个小奴婢给当顶包的,被人发现了,怎么脱身啊!真是够荒唐的!”
  斡扎朵粲然一笑,皓齿若雪:“您就是我的大罗神仙,救了我,才能让我有机会侍奉当今太后!”
  赫连安代摇头笑叹,指着斡扎朵:“你个滑头,你最会说话了!”
  “您快别打趣我了,”斡扎朵定睛瞧着赫连安代,好一会儿方问道“您好久没进宫了?怎么有些消瘦了?”
  赫连安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有些凹陷:“嗳,整天忙着修改新政,常常是废寝忘食,自己都不记得吃饭!”
  “那这就是您府上的下人的不是了,主人忙碌,竟不知提醒一日三餐,”斡扎朵又真诚发问,“新政里允许女人做官?”
  赫连安代:“虽有朝凤监的先河,但是由太后一手独创,饱受非议,可此政一旦推行,像你这样的女诸葛就不怕埋没在尘埃中了。”
  斡扎朵又将话头跳了回去,拿出一枚香囊,脸上浮现两抹赧红:“国舅爷,这是奴婢做的,里面放的是安神的香草,有江离、辛夷、蚌壳粉,每日放在枕边可以安眠,您收下吧。”
  那香囊呈云朵状,以轻薄的吴绫缝制,下挂雪白流苏,绣着一只云端振翅之鹤,针脚绵密,浑如天成,赫连安代小心翼翼地接过,一阵深嗅:“您送我这个,我家里那位该不高兴了!”
  斡扎朵一惊:“国舅什么时候成家了?”
  赫连安代放声大笑:“哈哈哈!逗你的,你这手艺真不错!谁做你夫君,是谁的福气!”说着,便爽快地别在了腰间,轻轻一弹,轻盈的香囊便随风摇摆生姿,“真是漂亮!我很喜欢!”
  斡扎朵暗舒一口气:“国舅又拿奴婢开涮了,奴婢是一辈子不会嫁人的,终身已经许给了太后。”
  赫连安代道:“嗳,你又说这话,我耳朵都起茧了!全天下都知道,你斡扎朵最忠诚了!”
  斡扎朵抬头看天,忽道:“国舅,奴婢要去太后那里了,回见!”她行色匆匆,墨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的宫门之后。
  赫连安代目送完他,自己也轻快地走出宫,他握着那香囊,细细摩挲,心中暗道:“以针代笔,字格簪花,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她不知道赠香囊,是定情的意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