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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门家三兄弟之軼事》
  第42章逝红
  水仙岭是个既没名气,交通差劲,什么也没有的地区。
  说是什么也没有未免太极端,不过这里的生活水平实在教人质疑。南门望现正踩着的道路,根本不是由水泥铺出来的灰色道路,而是凹凸不平的黄棕色土地,旁边还有不少杂草。
  幸好现在是冬天。南门望大约可以想像到,这里夏天时,必然有很多蚊子和小虫出没吧。
  在这里走了十多分鐘,南门望对这个疑似是未开发的小村镇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
  例如,这些杂货舖、小商店确实很简陋,真的是电视中落后村子商店独有的那种「开放式入口」──别说玻璃门,便是连木门、铁闸都没有。平常就这样子招呼客人,收店时仅是有一幅巨大的粗布从水泥天花板铺下来,用奇怪的方式扎起来。南门望随意摸了摸一间已经打佯的店子粗布,似乎比大米袋用的布料还要强韧。
  虽然多数店子都是用一个个或深或浅的棕色木架装置货品,不过偶尔还是看到铝铁架子,应该未悽惨到连防小偷的铁闸都买不起吧……
  他们卖的货品倒是很正常。除了货品种类少一点,款式不如城市卖的漂亮细緻之外,一个家的必需品可谓一应俱全。
  电话,暂时未看见卖电话的店子;不过他们还是有电话的。造型四四方方的按键式电话,往往放置在店内的某一角。
  遗憾地,南门望无论怎么按,得出来的都是:
  「嘟──嘟──嘟──」
  他跑了几家店子借电话,借到连老闆都担心他在乱玩电话,抱着怀疑的目光质问。最后,老人家指着远方的翠绿深山说:「这里的电话打不出外面!你看到吗,收发站在那边,讯号收不了……」
  那你们摆电话在这里是装好看吗?南门望在肚子里连声抱怨,不过保持了对老人家的良善态度:「请问哪里可以打电话到外面?」
  「到内区,嘛……内区能够打去外头的!往这儿走,很快就到了!」
  老闆指着商店和住宅建筑的道路一端,南门望瞇眼看清楚,看来从这个车站区域进入「内区」,还得走上一段郊野杂草路。
  没办法,现在是骑虎难下。
  南门望瞧着出口处的路标箭嘴,摸向隐隐发涨的头,低声怨嗔着这种未开发地区的种种不方便,终究还是迈出了步伐,前往水仙岭的深处。
  ※※※※※※
  那老头儿说的「很快就到了」真的很假。
  南门望本来就身体孱弱,由于血友病的关係,一直没有上体育课,每天最大的运动量就是在街市、超级市场挑起袋子逛一圈,然后回家。
  现在让他连续步行四十多分鐘真是让他难受,由红转蓝的天空,好比他的体力消耗量。
  幸而,他已经喘着气来到闪烁出微弱灯光的内区了。他微红着脸,放缓脚步,终于可以倚在水泥墙上调息自己的呼吸。
  看看手錶,晚上6时多。大哥看不见他,一定会很焦急地四处打电话追问吧?
  就像那时候,他们花了整个早上打电话寻找南门雅一样。
  他徐徐叹息,正要撑起身继续前行,眼里却映入了几个人影,灰黑的、灰黑的,朝着他步步走近,有两个人还染了一两根蓝毛绿毛。南门望心中一凛,这是不良少年?还是传说中的黑社会份子?
  原以为小村庄会比较纯朴,没想到刚进来就遇上这种角色。他斜眼撇向别处,内区的风景的确比较城市化,有街灯,建筑物也有三层高的,还有不良少年……
  「喂,你呀,从外面来的?」
  那四名穿着灰黑服装的青少年年龄各异,问话的是其中最小的孩子,看上去不过14、15岁。他的装扮最为朴素,只是灰色外套加牛仔裤而已,不过双手插进口袋,像是装帅般把上身微微后倾,让人觉得这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
  站在中间的个子最高,两眼如利刃般细长迫人,不知道是不是首领。
  南门望暗地观察这几个人,诚实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最小的少年歪了头,淡然说:「那你快把钱交出来,保护费哦。」
  南门望的秀眉轻蹙,咬着牙转身,缓缓地摸向口袋,掏出钱包,偷偷把几枚厚厚的纸币塞入毛衣内。
  不知道这些不良少年有什么打算,他压根儿不想惹事,只想快点逃去。找不到地方过夜、甚至没钱买食物也罢了,让他打个电话,回到大哥的身边就够了。
  如果大哥知道他遇上这种人,肯定会担心吧?
  南门望深深呼吸,颤抖着将钱包交出去。
  少年立即打开钱包点数,手法熟练,显然不是刚干这种事儿的菜鸟了。高个子的男人则沉默地注视南门望,不发一语。
  另一名染了绿发的男子在旁嘲笑:「妈的,这么快就乖乖就范啊?一点儿男子气概也没有。」说罢,他作势要推倒南门望,只是南门望早有防着,立即侧身避开对方的手。
  绿发男子张大嘴巴正要发作,散漫的少年却首先驳斥同伴:「他都交钱了,你还为难他干嘛?你是没事找事做哦。」
  「不,你看他的样子……」
  「有够讨厌。」染蓝发的男子擦着鼻子认同说:「好像那种跩得要命的大少爷一样,看,他根本是一脸不耐烦!」
  南门望不禁抚向自己的脸颊,悄然退后半步。他哪有跩得像什么大少爷?
  少年高举起钱包里的身份证,仔细对比着他的脸:「……确实帅得有点跩。」
  「妈的,我真想稍微教训这人一顿!」
  「我也是!」
  染了绿毛蓝毛的兄弟磨拳说道,朝南门望这边走过来,掛着戏謔的笑脸。剎那间,南门望意识到:根本不是他长得跩,这两人只是无聊想找人来欺凌而已!
  蓝发的一隻龙爪手扑过来,南门望急忙躲开,却不料被绿毛的从后补上,一拳落在胸口上。在疼痛地跌倒地上的那一刻,南门望忽然忆起那个暴力的红发弟弟。其实,弟弟即使表现得很愤怒,施在自己身上的力道还是很温柔的吧……
  他瑟缩着身体,横蛮无理的拳脚一下下落在他身上,很痛啊,真的很痛。南门望清楚感觉到皮肤裂开了,特别是曾经多次出血的膝盖,彷彿一遭受衝击便破烂,溢出温热的血液。
  「噹」的一声,裤袋里的小药瓶破开了,急救用的液体散开到裤子与皮肤上,变成无用的废水。
  会死吗?被这班不良份子打死?也许他的人生会不明不白地在这里结束。
  不。应该只是残废吧?
  他颤抖着,禁不住伸手包住那湿溼的伤口,他深知道这样根本无法止血,不过,好歹也避免伤口裂得更大、出血更多吧?对了,他记得乘公车时看到有座略显阴森的旧医院,待会儿,他会被送到那里吗?还是得自己爬过去?
  好想大哥、好想大哥、好想大哥──
  从前小雅打他的时候,往往是大哥为他出头,然后或扶或抱地将他送进房间,悉心照料。
  南门望突然觉得自己好卑鄙。
  平时还对大哥冷言冷语,甚至不断予以伤害,还强迫大哥亲口承认侵犯么弟的罪行;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想念那个有着阳光笑容的大哥。
  大哥是对他最好的人啊。
  南门望意识迷迷糊糊的,在地上缩成一团,浑身都很痛。这两人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停手?真的要把他打死吗?
  「喂!你们两个,停手!」
  拿着他钱包的少年忽然紧张地呼喊,身穿夹克的高个子也迅速地抓住两人,强行中止这虐打。
  「你们混蛋,害死人了!这个人是血友病患!跟阿友一样的!」少年匆匆举起钱包里一张薄薄的白纸:「他的病歷证明!」
  「跟阿友……」
  「不会吧?」
  南门望立即清醒过来,抱着多处受伤的身体缓缓爬向街灯,痛苦地喘了几口气。没想到这班不良少年还有点人性,更没料到他们竟知道「血友病」三隻字。
  情况180度大急转,那四个人围在一起看他的病歷副本,先是惊讶,然后居然开始讨论如何处置他:为他清洗伤口?送去医院?找院长帮忙?南门望不知该愤怒还是感恩了,把他打到全身上下都流血了再来为他疗伤?
  不过,这也好……现在的他连在地上爬行也觉得辛苦,根本没力气找别人帮忙。
  南门望看了不断涌血的伤口,疲惫地瞇上眼睛,不想再看下去。
  突然地,风中送来带着少女娇气的可爱声音:
  「天啊!这不是傻瓜四人组吗?他们又在欺负人了,你快点救那个人啊,南门雅!」
  南门雅?
  心脏飞跳,南门望禁不住顺延少女的声线回头张望,在距离他们十馀米的对面,站着一对打扮入流的年轻男女。南门望将目光聚焦在少年身上,对方长着橙金色的头发。
  果然是听错,或是巧合的同名同姓。南门望竟然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如果那真的是南门雅,自己该怎样面对?
  可以怎样面对?
  「啊啊,是上上上次的那群笨蛋?又来欺负外面的人啊。」
  少年说话了,似曾相识的嗓音,却混杂着那孩子没有的低沉沙哑,儼然正值变声期。南门望眨眨眼睛,只觉身旁忽然刮起一阵热风,那名橙金色头发的少年已经晃到眾人身前,长袖子的黑衫飘逸,他高举右脚横扫绿发男子的大腿,对手立即屁股坠地,痛得哗哗哀叫。
  蓝发男子反应倒快,伸拳霍地扑过去。少年却不是普通角色,在拳头衝到额头的前一刻便低下头,双膝屈曲,轻易避开这攻击。
  蓝发男子晓得对方会躲,但没料到他会用这种方式闪避,俯衝之势难收,身体快要撞上那名少年;少年不急反笑,在影子下,他不疾不徐地以双手捉住敌人腰部,乘势往上方一推。
  比自己来得高大的身体竟然从少年的头顶翻过去,橙金色的短发微微飘升,然后「碰隆」一声,蓝发男子已狼狈地被拋落地面,按着脑袋,一时间爬不起来。
  好俊的身手。南门望记得,专注于戏剧的弟弟也擅于打架,小学时就见过他在公园里跟几个男同学决斗,不过应该没有这种电视剧武打手般的能耐吧?
  既然是如此不同,为何会觉得对方的背影眼熟到不行?
  「还是这么弱,一下就完了。」
  在南门望紧密的注视下,少年转过身来,脸上勾着自信十足的笑容。
  那是仅属于南门雅的扬扬得意。
  还有如火炬般的红色双眸。
  「接下来就剩下走狗和小鬼了。」那名少年瀟洒地解开黑色外套的钮子,衣尾一甩,黑色外套向后方舞扬。一步步踏前,便见那橙金色的头发由于街灯的照耀而晃出亮丽光泽,在夜里特别惹眼。
  但不是红色的。
  南门望呆呆地看着那不熟悉的头发色彩,焦躁地低下头,不想再看。但下一秒,他又禁受不住胸中横流的热血,眨眨微湿的眼睛把头抬起。
  过往,他有一个红发红眼的弟弟,性格不怎么讨喜,火爆的性格一如他与生俱来的色彩,继承自母亲;那是个很适合红色的少年。南门望曾经最喜欢摸着那火红色的头发,朝气勃勃的,使他的心情也为之振奋。
  为何要染成金属似的橙金色?
  不好看、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南门望搓了搓双手,按着汨汨流血的膝盖喘气。明知现在压根儿不是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应该思考弟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要怎么把弟弟带回家、自己的伤口该怎么处理……偏偏他满脑子充斥着四隻字:
  不是红色。
  红色很重要吗?不重要,也很重要。按着伤口的手早已印出一片红了,必须把这些该死的红色解决掉才对。南门望甩头,才刚扯高裤脚察看最痛的右脚,一抹人影却轻快地将他罩住,伴随而来的是娇美的少女声音:「你没事吧……怎么会流这么多血!那些混帐真是太过份吧!」
  儘管是语调多么的惊愕,但少女却动作迅速地抽出纸巾,以不轻不重的力道拭去血液。
  南门望咬着牙唤了声:「他……」
  「他?」少女继续低头细抹,「放心!南门雅很厉害,拜託你先管好自己,喔?」
  话音刚落,穿夹克的高个子已中了一拳一踢,紧皱着眉护住胸口,将目光锁定在对手身上。同样穿着黑衣的南门雅悠间地把双手插进口袋,语气轻佻地望向拿钱包的少年:「放下你抢的东西,带那几隻傻瓜滚开。」
  「可恶──!别少瞧我们!」
  染发青年已经站了起来,正欲衝上前,却被少年打了个手势阻止。那名少年把钱包和病歷放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撅嘴说:「尽快把他送去医院吧。」接着向同伴勾勾手指,飞快地转身逃去。
  剩馀三人虽心有不甘,但还是一齐离开了。
  「真是麻烦的傢伙。」拥有橙金色头发的男生终于朝南门望走过去,把视线缓缓从不良少年逃离的方向移到南门望的脸上。
  他的双目急速扫视南门望的全身,然后愣住,嘴唇微啟。
  接着,退后一步。
  南门望把对方的反应全部收入眼底,只觉胸口越是酸痛;原本想要试着喊「小雅」二字,怎么也叫不出来,哽在喉咙处,不上不下。
  早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弟弟接回家,可是真正碰了面,收在心底的台词根本唸不出口。
  「南门雅别呆了,快过来帮忙!这个人伤得蛮厉害喔,送去医院检查比较好,你扶左边我扶右边!」少女一边说一边抓过南门望的右手。
  「我干嘛要帮他!」
  男生回答得很爽快。
  南门望猛然垂下头,只觉脑袋轰轰作响,很痛。
  少女吼道:「喂?这是社会公民责任吧!你没受过公民教育哦南门雅!见死不救是犯罪的!」
  「我跟这个人,什么关係也没有,要帮你自己去帮!」
  「喂喂!」
  ──我……已经不再欠你什么了,我们两个,什么都没有了。
  耳边忽然盪起一句曾经听过的话,带着苦涩的哭腔,象徵着某些什么的破裂……只是南门望从不承认。当他失神地昂头,弟弟的身影已消失无踪,寻不着。
  内心那道随着时日而逐渐痊癒的缺口,再度裂开了。
  「你……你不要怕哦!就算只有我一人也会送你到医生那边!」
  听着少女激昂热血的鼓励,南门望闭上双眼,勉强牵起一抹气若柔丝的微笑。
  「不用了……让我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