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平江的雨越来越密。
  夏天多雷雨,晴一阵阴一阵是时常有的事情。赵聿时倚到车的后座上,望向从常文遇家中走出来的杭路。杭路每天的路线都很固定,他住在半山别墅里面,白天有固定为林念蓉做事的时间,大多数时候是到常文遇家中或者朱慎家中,偶尔也会到其他官员家中往来。
  杭路名义上早就从贺家离职了,但实际上还是在为林念蓉做事。他在地图上又标记了一个点,通过这些天的跟踪观察,杭路每天的行程基本围绕着常文遇的家展开,向外辐射——他长相和动作都很普通,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有时还会故意改变自己平时的穿衣风格,即使是常常来往这些地方,也不会被被察觉。
  章登向后躺,最近他不能常出来,以免被队里的人发现,只能挑着不值班的时候和赵聿时悄悄见面。
  “哥,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当时任队长是怎么发现白鹤山项目有问题的?”章登低头道,“现在说这个有点马后炮了,我是觉得既然林念蓉一直有在和上面的人打交道,那就应该不会让经侦的同志轻易发现项目的问题。林念蓉花了那么大的气力和官员维系关系,按理说不会被发现才对。”
  赵聿时低头发着短信:“这个问题,估计我们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了。”
  芜茵上午收到赵聿时发来的信息,午饭都没吃就赶回了家。现在虽然在贺知延那里住,但每个周日她还是会回家一次。学校已经放了暑假,她时间也自由了许多。到家的时候赵聿时正在楼道里等她,芜茵从自己包中拿出钥匙,带着他向外走去。
  “贺知延没有问吗?”赵聿时习惯性地先扫视周围一圈,和她一起走出单元门外。
  “他昨天出差了,而且他知道我每周会回家一次,没事。“
  芜茵带他走向小区内的另一栋楼。
  “纪珩出事以后,我来收拾了一次东西,之后就没来过这里了。“芜茵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内格外清晰,她停下脚步,望向眼前被灰尘覆盖的门,沉默地看着手心里的钥匙。纪珩当初将备用钥匙交给她,他在这扇门前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茵茵,我以后会挣很多钱,给你换一个大房子。”
  后来,后来——
  她再也不敢靠近这扇门。
  芜茵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进了锁孔中,她不想在赵聿时面前失态。
  房间内芜茵之前收拾完东西以后打扫过一次,整体仍然保留着以前的样子。她拿出另一把钥匙打开纪珩房间的门,屋子亮堂堂的,桌上摆着一盆假橘子树盆栽,叶子极其仿真,所以看上去绿油油的。
  赵聿时环视房间一周。
  纪珩是个爱干净的人,屋子也收拾的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迭法仍然保持着警校的习惯,迭成了四四方方的豆腐块。
  桌上和书柜上摆着他和芜茵以及其他同学这些年以来的合照。
  他看向书桌上的照片。
  十六岁的时候都穿着校服,那时他还没和芜茵交往,手上的动作不敢太放肆。因此两个人距离不近也不远,大概按快门的那个瞬间,他突然侧头看向了身边的人。于是在这张照片上,他永恒地望着身旁正对着镜头的女孩。
  她当时不知道他的注视,也没发觉他的爱恋。
  芜茵不去看那张照片。
  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用钥匙打开了书桌上的抽屉:“他有一些文件资料都放在这个抽屉里,你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关于案子的事情他从来没向我提起过,我也不知道怎么能帮上你。
  赵聿时一一翻过去,书面资料大多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翻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于是又看向坐到一旁的芜茵:“你知道他平时喜欢把贵重物品放在什么地方吗?”
  “贵重物品——”芜茵摇了摇头,“他没有藏东西的习惯。”
  赵聿时再次扫视了一圈房间,这次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桌面的合照上。他拿起相框,回过头征询芜茵的意见:“我能拆开看看吗?”
  芜茵目光一顿,沉默着点了点头。
  赵聿时小心地从相框后方取出了照片,照片刚刚被拿下来的一瞬间,一张迭起来的、泛黄的纸从照片和相框底部的夹层中掉了下来。
  赵聿时拿起这张迭成两半的纸,慢慢地将纸打开。
  一张不大的纸上,两侧各有一串缩写,被几个圆圈和线条联系在一起。
  芜茵走上前,纪珩的笔迹她再清楚不过,她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
  赵聿时没有说话。他看着纸上的内容,像是在思索什么,低头将纸放到了桌上。
  “这是我教他的记东西的方法,大学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模拟案件游戏来训练用这个方法记东西和解谜的熟练度。”
  “左边最高处的字母,代表事情的起因。从这个字母向下,左边的字母缩写代表客观上存在人和事,线条代表彼此之间的联系,右边的字母代表他怀疑的人和事——这个左边的Q在所有字母的最上方,这就是他们开始调查白鹤山项目的源头。”
  芜茵的唇颤了颤。
  赵聿时坐到了书桌前,指尖指向“Q”这个字母旁边的“12-3”的标记。
  “大学的时候我和他一起玩这个记东西的方法时,约定过用Q这个字母来代表案件中的检举人,H代表警察或其他公检法部门。这个意思是说,在白鹤山项目启动以后,这个Q所代表的人匿名向经侦或者是其他部门提供了共十二条叁大类白鹤山自项目审批到动工的各项证据线索,所以任队长才会开始调查。叉的标记代表调查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阻力——我猜为了尽量少受这些阻力的影响,所以任队长才会在私下带着人查,最后一个叉写下的时候大概离他们出事的时间不远,可能是那边的人意识到了任队长正在调查这件事,并且知道任队长已经掌握了某些至关重要的线索,所以收买和贿赂已经太迟了,不如直接动手——这张纸并没有写完,按照我们当初记东西的逻辑,叉的标记最下方一定会再写一个代表阻力的标记,来暗示自己认为现在究竟面临着哪方的压力。”
  赵聿时声音一顿。
  “没写,可能是没来得及。”
  芜茵哑然,她坐回床边,看向床上迭的四四方方的被子,低头咬紧了牙关。她努力忍耐着眼中的泪水,声音像秋天的枯叶一样干涩:“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我不知道他当时在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高考完的那个夏天,她应该拼尽全力阻止他报警校的——
  她低头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赵聿时回头看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忽然想起那个午后,言维和纪珩一起坐在草地上。纪珩正在逗警犬技术学院的狗,言维在一旁叹气。她仰着头,无奈地看向他:“师兄,你管不管他。”
  她一面说,一面翻着自己的笔记本。
  藏蓝色的笔记本扉页上有一行她写下的、飘逸的字: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赵聿时移开眼,他将照片重新装入相框,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你不用为此自责,芜茵,你没有做错什么。他在任队长身边调查时对外用的是新名字,证明他最不希望的就是把你扯进来,”赵聿时低头说道,将那张纸迭起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现在最重要的是搞清楚这十二条线索里最关键的证据,任队长和纪珩没有做完的事情,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
  “至于贺知延,我认为他不可能会向你透露这些事情,贺亭抒倒是还有可能,”赵聿时语气一缓,“如果她又对你说了什么,你记得及时告诉我。她在服用精神药物,说话也许颠叁倒四,但可能包含着能帮助调查的信息。”
  赵聿时说到这里,声音一顿。
  “她活得其实很不容易,”他道,“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