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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九、故人见面不相识
  沉莫若手足无措,胆战心惊地与顾以明面对面而坐。除了惶恐之外,他其实更多困惑──顾以明修无情道,道行高深,二十年前已是目前所知无情道的巔峰,可如今……为何不是无情道了?
  他施展开来的领域一如既往地宽广,可是灵气的流动完全不同了。
  无情道的领域是一座广大的剑冢,锋利的剑意在其中逡巡,所有的生灵进入都会被里头滔天盖地的肃杀之意剿灭,唯有能与之对抗的才能在领域中求得一线生机,当初他斩杀多少魔族,便也有多少在这领域中死无全尸。
  沉莫若结束逃亡生活,说来还是拜这剑冢领域所赐,根本不用一抓一个准,只要它铺展开来,逃都没得逃。
  眼前所见,顾以明不但领域与以往大为不同,连修为境界似乎也不太一样……他看不出顾以明真正的修为,似乎有意隐藏起来。他想不明白,顾以明身上到底经歷了什么,如今一见,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虽然也的确是「隔世」了。
  「想问什么就问。」
  顾以明在香炉中燃了一捧浅青色的香粉,那抹似曾相识的气味就是顾元宗点的安神香。
  「你的无情道呢?」
  顾以明奇怪的看着他,「我何时修无情道?」
  一听,沉莫若呆若木鸡。
  顾以明这是何意?不是无情道修至渡劫了吗?
  现在不修无情道,要不修什么?修理人?
  登时,两人相对无言。沉莫若怕说错话,顾以明则是若有所思。
  葱白修长的指尖敲打桌面,沉莫若盯着瞧了许久,心里跟着一上一下,背上冷汗都要冒冷汗了,顾以明才缓缓地道:「没有你,要它何用?」
  沉莫若惊悚了,顾以明在说情话?这是情话吧?
  奇怪,他心爱之人不是死了?沉兰之如何成为他的道侣?这沉兰之又是从何而来?
  柳长歌没有提过,甚至连沉兰之其实是去悬壶门治病的也没提起,从逍遥岭上的弟子们那打探来的消息也只是这沉兰之是凭空出现,除了仙尊外无人得知他的来歷……
  沉莫若偷偷看他,觉得顾以明迥异于以前,神情温柔很多,语气也不再是冷冰冰毫无起伏,更非那个一心只想要復仇的人。
  沉兰之对顾以明的影响如此之大,让他几乎像变了一个人……顾以明从前可都像明镜一样,面无表情还兇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尊敬他,相处时日一长,连师兄两个字都免了。
  「喔……」
  「青沅秘境即将开啟,为了你的修为,就待在这儿修练。明日起,我会陪着你早上练剑,下午佈阵,晚上内修。」顾以明把沉莫若一整天的功课布置得妥妥当当,就差没有把他栓在腰带上了。
  沉莫若没有拒绝,前生修行时也是如此,甚至更加严苛。点星真人对他寄予厚望,因此常常使唤他两个师弟监督他,让他有一点小小的偷懒都不行。也因此,在那流亡的十几年,即便身受重伤被连续追杀了三天三夜,他也没有一刻停下精进修为,反而在那十几年间他的实力进展最快。
  当所有的苦难成为砥礪石,自然会造就出一把最锐利、最义无反顾的剑。
  于是连斩龙令都不能抵挡他连杀六大宗门之首、五大高阶魔族将领,当时他就是全修真界最危险最锐利最奋不顾身的剑,无人可挡。
  哦,不对,顾以明挡了。
  然后他就死了。
  顾以明抱起不知何时回来的小猫,沉莫若一见心道:果然,牠就是顾以明的猫。不过他何时有此种间情逸致,居然童心大发养起猫来?左看右看,除了是一隻灵兽懂人话之外,没见过牠有何种技能……对了,牠有能够消泯元婴期威压的天赋,似乎有牠在身边,高出一个大境界的修士不能对他造成太大的威胁。若非他想探究悬壶门人的识海藏有何物,是否隐藏有关魔族的秘密,他早在灵鞭甩向他时就施展冯夷阵了。
  又是一次他自己找死,难怪顾元宗也就是眼前的顾以明都不想理会他。
  现在想来,顾以明应该是已经怒极,才会藉由明镜的口领他来这儿,直接挑明自己的身份了。
  话说回来,沉兰之也辅修阵法?
  柳长歌,你藏着掖着的还有多少?
  「那我住哪?」沉莫若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流芳水榭其实只有一间卧房,其他的不是书房、丹房、炼器房就是法器房,除了书房有张软榻,其馀的没法住人。
  当然,他哪里都能待,反正再苦再难也不会比逃亡十几年难。
  顾以明又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他,彷彿他问出来的话很奇怪。
  「道侣不应该住在一起吗?」
  沉莫若心又提了起来,艰难地问:「我们……之前也这样吗?」
  「……没有,以前你没有喜怒哀乐,只知道练剑。」
  沉莫若一听,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没有喜怒哀乐是怎么回事?沉兰之没有情绪?
  「我以前的事情……」
  「我知道,你大多不记得了。柳长歌与我说过。」
  「你跟柳长歌很熟?」
  沉莫若忽然抓住一点灵感──重生后柳长歌出现在他身边不是偶然,他可能和顾元宗是同样的目的,是为了治好他的病。顾以明将沉兰之送到悬壶门,因为某种原因他无法陪伴,因此分出自己的元婴,然后和柳长歌一起去到悬壶门。
  沉兰之病好后就会回到逍遥岭,因此顾元宗在悬壶门成为医修,却也没表现太出色,只是一个外门弟子,因其本就不是为了医道而去。而柳长歌坐镇悬壶门成为授课老祖,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医修兼丹修,在那里被礼遇是天经地义。他们共同的目标应该就是悬壶门那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否则当今备受推崇的医修大能柳长歌怎么可能会治不了沉兰之的病?
  现在想来,沉兰之去治的是不是就是情感缺失,这感觉怎么有点像是失魂?
  当年他流落魔界时,曾经为打探消息在千呎渊中某处投下自己的一块魂魄,用以监视之用。重生之后,他并未感应到那缕魂魄,照理说他魂魄缺失理应痴傻,可他没有,失魂的反而是未被他夺舍前的沉兰之?
  他「醒来」后是被柳长歌从千呎渊救起的,当时灵脉淤塞、灵力枯竭、金丹受创,儼然是个已经半隻脚踏进棺材的人。如果只是单纯去治病,为何他会跳下千呎渊?况且柳长歌明明说过他是为了顾元宗才跳下去的,若没有喜怒哀乐,这举止就很怪异。
  除非这都是他们二人的藉口,为了掩盖某些事情。
  顾以明的眼神闪烁了下,说:「不熟。」
  ──骗人,你的表情语气不像不熟。沉莫若心想。
  「为何我会没有喜怒哀乐,还跳下千呎渊?还有……我的名字是你取的?」
  沉莫若自觉在真相边缘试探,不过顾以明果然并不上当。
  「……你忘的事情太多,我无法一一解释。」
  「……我觉得你好像在敷衍我。」
  「嗯,把好像去掉,你的感觉正确。」
  沉莫若牙痒,顾元宗回归本体后,这一点恶趣味也带回去了吗?
  顾以明起身,在一扇花鸟屏风后脱下外袍,转出来后,只着一身简单白净的内袍就进了内室。沉莫若在外厅与小猫大眼瞪小眼,内心十分挣扎,杵在原地,脚有点软。
  「还不进来?」顾以明在内室催促,小猫识相地跑出去,同时,外厅的夜明珠暗了下来。沉莫若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拖着脚步进去。
  安神香瀰漫整间屋子,沉莫若却心跳如擂鼓,尤其看见顾以明就靠在床边,硕长的身形在微微月光照耀下拉出的朦胧影子,如同天边跌宕起伏的山峦掩映着雾气,海棠的香味从未掩的窗飘了进来,呼吸间都是一种曖昧的温度。
  顾以明的容貌即便在满是美人的修真界来说,都是一等一的好看。他不是粗旷的样貌,相反的,他的脸承袭了母族较为柔美的线条,貌比潘安,又如玉树芝兰。只是他浑身气息冰寒清冽,宛若一朵开在雪山之巔的白梅,因此很多人只敢远观不敢褻玩,任凭傲然地散发着清香。
  沉兰之好手段,居然把这朵冰天雪地中唯一的梅花摘下来了。
  沉莫若瞧见他拍拍身边的空位,喉间顿时有些乾渴。
  「……一起?」
  「难道你想睡地上?」
  「也不是不可以……」睡房门外的地板都可以!
  「不行。」顾以明很乾脆地拒绝他,看不惯他磨磨蹭蹭的,于是一把揪住人拖上床,还顺手脱掉那件碍眼的外袍,露出跟他一模一样的单衣。
  他将人按在怀里,「别动,今夜先休息,明日开始有你受的。」
  沉莫若觉得脸很热,脖子很热,身体很热,有些不自在地想挪位子。不料顾以明将他抱得更紧,大手直接环过他的腰贴住,在耳边轻声威胁:「再乱动,我们就双修!」
  沉莫若僵住了,不敢动了。
  顾以明满意了,低声喟叹着:「让我好好抱抱你……已经好久了……」
  好久什么?沉莫若没听清,只觉得眼皮忽然很沉重,居然也这样睡着了。
  顾以明大手一挥,所有的夜明珠都暗了。他闻着沉莫若身上安神香的气息,双手紧紧拥着,所有的痛苦悲伤懊悔失望落寞与不幸全化为一声叹息,渐渐远去。许久,轻柔地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心中空了几十年的洞,终于被填满了。
  翌日,沉莫若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却发现身旁的人早就不见了。一摸,床是凉的,可见离开的时间不短。起身洗漱打理,小猫跑了进来,衝着他撒娇。他把小猫抱起,一边数落牠昨夜的不道义,自己先溜了,留他一人提心吊胆。
  幸好,顾以明倒是没做出格的举动。
  到了外厅,顾以明不在,但桌上留下一枚丹药,一看就知道又要他吃掉。
  沉莫若觉得自己成了药罐子,每天都在吃药,并且总是点着安神香──就是这个香,让他昨夜一下子就睡着了,连反抗的念头都不能有。
  小猫跳下地,引着吃完药的沉莫若往外去,才刚踏出门,一抹刺眼的亮光急速扑向他!
  沉莫若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湛亮的一把长剑停留在他的手心,兴奋地嗡鸣。
  「湛然。」
  它很开心,迫不及待要带着沉莫若去某个地方。沉莫若由着它引领,腾空飞起,离开了水榭往稍远的一个小山头去。
  流芳水榭真正的范围很大,这个小山头也是它其中的一个部分。御剑不一会儿就到,从云端而下,他发现顾以明已经等在一渊深潭旁。
  顾以明今日是一身黑色束腰修身的武袍,显出他更加高大的身形,隐约能看见衣服底下精实流畅的肌理。额间的发丝随风飘拂,目光深远,似有心绪落在回忆里,神情不再冰寒,有了人间的温度。
  沉莫若有点呆愣,因为前生他就是一身紧身黑袍──自他们反目成仇后,他就不再穿白衣,而总是一袭黑衣,彷彿是索命的罗煞追着他十几年,天上地下、荒漠深海、人间魔界,还有三千小世界,恍惚间又回到狼狈不堪的那时候。
  沉莫若从未有过惧怕,即便面对魔尊与一整支魔界大军,他也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地施展法术佈阵封印魔器,但面对顾以明的目光时他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话,尤其在那十几年,每次双方对峙时,凝望那双满是憎怨伤慟难解的眼神,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为什么?──他记得他们为追查顾家血案而重返时,一场精心的计谋中,他露了馅,两人决裂。当时他撕心裂肺,几近疯狂,颤抖地抓住他逼问,十指指尖深深陷进肩膀里,一下子血就冒了出来。
  望进那双因愤怒悲痛而发红的双眼,他没有喊痛也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推开对方,转头就走。
  他明白对方想问的──为什么杀了他全家?为什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埋伏在他身边许多年?为什么他敬他爱他,到头来却发现只是被灭门仇人豢养的犬,将他当成小丑般戏耍这么多年?为什么不一起杀了他,要让他苟活,时时刻刻深受大仇未报的折磨?
  他没看见自己其实也在发抖,没有回答是因为说不出口……
  是,顾父是他杀的。
  因为当时的顾家,化魔了。
  他是个骗子,害怕说出真相,因为他怕顾以明崩溃……
  逃亡十三年,他没有说,他被囚之后也不必说了。所有的真相都应该随死亡褪色,被时光掩埋,这样或许可以减少伤痛,减少怨恨。
  在囚神台上他只想着:幸好没有说,幸好他死了之后顾以明就可以不用痛了。
  因此他重生之后,听见顾以明闭关修练准备登仙道,他是开心的。
  过往的血腥已经被他拋诸脑后,往前行,才是大道。
  幸好,他杀害了他全家,但没有害了他。
  然而他其实没有料到,顾以明会在短短的二十年内有了道侣。
  而这道侣是他目前的肉身,但内壳却装着他的仇人。
  「……以……仙尊。」这种深刻又复杂的情感让沉莫若舌头打结。
  「虽然我并不喜欢你这么叫我,但在你习惯之前,先这么叫也无所谓。」
  「习惯?」
  「习惯我就是你的道侣。」顾以明的目光真诚且慎重。
  「……我们今天要做什么?」沉莫若逃避他的目光。
  他其实不害怕顾以明发现他不是沉兰之,但他害怕他发现他是沉莫若。顾以明与他曾经一起生活过许久,加上逃亡的十几年,他们彼此可谓是十分熟悉,一不小心可能就露出马脚。
  但是,在顾以明的认知中,沉莫若被他亲手杀了,不可能再活着回来,他会发现他就在自己的眼前吗?夺舍一事,没有搜魂就没有证据,即使怀疑也无法确认。该说幸好?
  不,这其实一点都不好。
  沉莫若是顾以明最恨的魔头,而沉兰之是顾以明最爱的人。
  他既是沉莫若,也是沉兰之。
  假如顾以明发现他最恨的人夺舍了他最爱的人,会怎么样?
  沉莫若五味杂陈,很矛盾。
  「到潭水中央坐着,从今日起十日,你一步不可离开。」顾以明让过身子,指着深潭中央立起的一块平坦石块。石块勘勘与水面平行,沉莫若上去坐着,石头居然往下沉了些许,潭水没过他盘起的双腿。
  潭水冰凉,与水榭里的温度相差极大,但蕴含的灵气也极其浓厚。潭下有条灵脉,滋养了潭水千年,于是这里的灵气较为尖锐寒厉,适合用来开拓灵脉和拓展金丹与识海。沉莫若知晓顾以明的用意,前生他也有许多时候泡在这里。初入道之人一开始经脉会剧痛,因为灵气不断化成尖针鑽入身体脉络里,尤其大小周天经过的结节会痛不欲生,这样的情况要经歷七七四十九天才会渐渐习惯。等经脉里充满灵气,下一个阶段就会在潭水里开始练剑,逍遥岭的基础剑招每天一千下,每一下都要附灵,逼自己灵气用毕、力量用尽,再盘腿打坐吸收灵气,这样长久下来灵脉会被强制拓宽,容纳更多的灵气进来。
  沉莫若前生曾经在潭水里累极而睡,点星真人在一旁监督,通常他都是被打醒的那一个。而他另两个师弟……嘖,气人。
  明白顾以明是依照点星真人教导的方式助他修练,他也自来熟地闭眼调息,开始运行大小周天。沉莫若熟门熟路的模样让顾以明顿了顿,心中暖意不断浮现,然而他凝视着他许久,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只在潭边静心陪伴他为他护法。
  湛然知道自己还派不上用场,跟后来出现的小猫到一旁玩耍去了。
  一片祥和静好,就这样度过了十日,沉莫若虽一度疼痛难耐,但最终还是熬了过来。第十一日,沉莫若检视自己的灵脉和金丹,彷如从棵小草茁壮成小树了,成绩可人。毕竟他是重修,比前生修行速度快了不少。
  这十日内寸步不离的顾以明还不满意,神情很是淡然,「尚可,等人来,就可以开始下一个阶段。」
  等人?沉莫若换上乾净的衣物,跟着顾以明回到流芳水榭。小猫在他脚边,湛然垫着牠,低低地飞过来飞过去,等回去后俩就跑得不见影了。
  流芳水榭有一个大莲花池子,里头的灵气和潭水的截然不同,虽然一样浓郁,但温和许多,甚至有疗伤滋补的功用。泡完冷潭,再泡这里,会感觉十分温暖。
  「我们等谁?」
  「你的熟人。」
  沉莫若蹲在莲池边看顾以明从丹房抱了一个丹炉出来,还有许多隐约散发灵光的药材,就在池子边坐着炼起药来。他一看就知道,顾以明蒐罗了许多天材地宝,但药方他看不懂。
  顾以明没有将其炼成丹,而是将丢进炉中的材料一次又一次的淬鍊,令其灵光更盛,药香渐渐满溢出来。丹炉是上顶的炉,丹火就是地磷真火,顾以明炼丹的手法和柳长歌如出一辙。沉莫若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盯着他,说:「仙尊炼丹的技巧应该不是悬壶门教的吧?」
  顾以明专心一致,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只顾着将炼好的药材一一丢进莲花池,一炉炼完了再接一炉。
  沉莫若知道顾以明和柳长歌不对付,他有点作死,故意又问:「应该是跟柳长歌学的?看来仙尊明明跟他很熟。这地磷真火该不会也是他借给仙尊的?」
  顾以明还是没有理会他,但是他的本命剑「付逍遥」凭空窜出,往他背上敲了一下。
  「哎!还说不得了吗?」沉莫若反手一抓,本没想到会抓住的,结果它乖乖的被他抓在手心,温驯的像隻羊。
  付逍遥是仙器,认顾以明为主,一般来说它并不臣服于其他人,自然也不可能轻易被人抓住,但沉莫若除外。
  付逍遥是点星真人有次带他们师兄弟三人去某个秘境歷练时意外得到的,那个秘境名为「趾麟小界」,里面传闻沉睡着上古神龙与它的宝物,吸引眾多修真者争先恐后地进入,尤其是元婴期以上的大能老祖。
  趾麟小界开放的时间不定,地点不定,它与这次即将开啟的青沅小秘境一样都是漂浮在修真大陆之中,除了在开啟的前一个月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其馀关闭的时间是没有人能找到它的。趾麟小界那次开啟的地方就在北冰地界。
  它是元婴期以上的修士梦寐以求的宝地,不为别的,只为传说中神龙的宝物──仙器。因为曾出现过半仙器,因此有许多人便猜测,上古神龙的宝物必定是更高阶的仙器。而顾以明的确在界心得到神龙的眷顾,收穫一把付逍遥。
  顾以明将所需的药材通通精炼一番,丢进莲花池后,顺便也把蹲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端详付逍遥的人推下池子去。
  「啊!」沉莫若猝不及防,扑通一声,头下脚上「倒」进水里,扑腾几下冒出头来,紫底金纹的发带已经掉落,几綹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颊。「你干什么?」
  顾以明捞起发带放在池边,收起丹炉,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命令:「待着别出来。」然后瞥了一眼付逍遥,已有灵识的它立即飞到沉莫若的头上,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沉莫若气不过,掏出一颗灵石往顾以明身上砸──没砸到,顾以明看都不看伸手一抓就收穫一个意外之财。
  「谢谢,你其实不用如此客气。」顾以明故意调侃,「因为那也是我给你的。」
  「付你药钱!要不白吃白喝我过意不去。」沉莫若瞪他。
  「没关係,你我是道侣,我养你理所当然。那一袋灵石够吗?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几条小灵脉,每天產的灵石应该够你用。毕竟你修为不济,佈阵需要灵石来凑,花费不貲,还只出不进。」
  「怎么,后悔了尽早说。」沉莫若磨牙。
  「不会后悔,养你一个还不足为惧。」
  「迟早吃垮你!」
  「我等着。」
  说实话,顾以明承袭顾元宗说话气人的本领,炉火纯青。
  沉莫若哼的一声,转过身子不想理会他。
  顾以明离开后,池子里的温度渐渐上升,方才他丢入的药材在水面浮浮沉沉闪着五彩斑斕的灵光,忽然之间,莲花池里纷纷盛开朵朵白莲,一时之间清香四溢,灵气上下翻涌,带起一阵旋风将沉莫若包围起来,池水随着旋风旋转着。
  灵药的效力逐渐上来,阵阵暖流随着水流涌动,池水上方灵气聚集成云雾,雾凝结成水又滴落下来,恰好落在沉莫若的天灵上。水滴越来越多,最后匯聚成一条庞大的水柱,像醍醐灌顶一样,所有的药力和灵气一起自他的天灵涌入,急流入海般自天灵往下冲刷全身灵脉,将所有沉痾与凝滞往脚底带去,最后化成厚重的泥沉积在池底。
  沉莫若的金丹疯狂运转,金丹周围形成一片气海,深不可测,如隻饕餮急切地欲将所有涌入他身体里的灵气全数吞下!
  虽然从外看去,这片磅礡盛大的景象有些吓人,那灵气水柱更是显得来势汹汹,彷彿要将沉莫若劈成两半。一旦内观,那些灵气挟带药力抚平前几日在灵潭修练留下的伤痛,并且修补因扩大灵脉而留下的纹痕,游走的方式更是柔缓温和地抚慰全身上下。
  沉莫若闭眼双手化圆,抱元归一,已经习惯这具身体的他太一玄极诀缓缓地运转,他一面忘我地运行体内大小周天,一面逐渐沉入更深的冥想中。
  眼前的黑不是黑,是一条长长的隧道,通往他记忆中某个快被遗忘的时刻──那是他在至臻二年时,游歷人间发生的事,而从此,他一步一步走至今天这个样子……
  至臻二年,除夕,京城。
  街灯如火,游人如织,天悬孤月,火树银花。
  人间一派热闹,欢声笑语,福乐安康。如此盛世太平之下,隐藏着一股不祥的气味──沿海诸城有不明病疫传开,消息走得慢,而风中的疾疫已经到了,却无人得知。
  病,是从外城开始的,那里就住着一团戏班子,除夕前一日才进城准备表演。
  戏班子有几个孩子,很小,不会说话,总是披着一身黑布,连脸都瞧不见。人们也不在意,反正他们的表演好看,孩子们也只是助手递递道具、收收钱,不影响演出。
  沉莫若到京城时,戏班子正在准备第二日的表演。那天早晨,他骑着一头牛,牛耳上掛了一个花形吊饰,晃悠晃悠进了城门,经过戏班子的住处,好奇地观望一眼,却在瞥见帐中的孩子时,瞇起了眼睛。
  沉莫若年方十五,比那些孩子大不了多少,可是他经点星真人的教导,已经是个金丹期的修士了。虽还年幼,但这修为在人间来说,已经是高手。只一眼,他便发现孩子有问题,戏班子也有问题。
  帐子里晦暗不清,孩子们就坐在里头动也不动,如同一具死尸。
  他记起点星真人在他下山的叮嚀:天下将变,若遇事,有所为而为,无能为不为。小心为上,险中求安,性命之急,唤我。然后给他一道乾坤挪移符,能在性命之危时将点星真人召唤至身边。
  天下将变,说的是此趟旅程吗?沉莫若心中有种感觉,此行不会善了了。
  牛驮着他继续往前,他没有下去查看,因为戏班子帐外还有人把守,显然不想让人轻易靠近。离开外城进入内城后,他先找了个旅店住下,静待夜晚来临。
  除夕的夜晚一样热闹非凡,他没有外出,只是趴在二楼的卧房推开窗往下看,这条最人声鼎沸的街上卖了许多小吃,阵阵飘香。他正在辟榖,得忍耐。虽然在点星真人面前他爱玩爱闹不爱背书做功课,但论起修练,他还是很严肃以待。
  这条街又宽又大,是官道,尽头通向京城的华丽宫殿,是当今人间帝王所在之处,广陵城。广陵城周围是上品官员的住处,再往外就是中品与下品官员的居所了。一眼望去,广陵城内外如棋盘,错落有致,聚落分明,可见是经过深思熟虑规划出来的城中城。而广陵城高耸的城墙上头站着不少士兵,还有分列队伍巡逻,城内同样在过节,亮如白昼。
  沉莫若用目光扫了一遍,然后凝聚在离广陵城外不远的一处食店聚落前,戏班子正在街头表演,聚集了许多人么喝打赏,好不热闹。那几个黑袍小童来回穿梭人群之中,在收集赏钱。
  沉莫若拧起眉头,发觉小童行动僵硬不像活人,于是双指聚灵画过自己的双眼,眼前的画面突然一变──那几名小童身上飘散出浓烈的黑气,而他们经过之处,黑气分化成丝沾染到人群里!
  这是什么?沉莫若有些吃惊。虽然目前被黑气染上的人并无发现任何不对,可戏班子其他人身上也都有黑气,源源不绝地自身体里散逸而出,只是没有黑袍小童身上的多。而且他们是活着的,而那些小童似乎是死了一样!
  难道真是死尸?控尸术?
  沉莫若还没有见识过魔族,点星真人讲课时也只是一带而过,因为魔族已经绝跡许久,有建木守护他们也过不来人间和修真界,并且沉莫若的年纪还不适宜知道魔族的存在,点星真人不愿给他如此巨大的压力。因此此时的沉莫若并不知道那些黑气就是魔气,而那些小童就是日后人称的肉魁儡,是行走的人形瘟疫。
  黑气扩散得很快,那一片食店聚落已经被染成灰黑色的,随着行人走动,那股黑气被带至京城内各处去。沉莫若思考了下,随即翻窗运灵踏剑追上黑气。
  广陵城外,黑气遁入家家户户,却没人发现。
  沉莫若小心翼翼地探查京城内所有的异样,他将那些黑气的路线记牢,准备明日白天来探访,忽而,他眼角馀光瞥见一处偌大的府邸居然有朦胧的白光浮起,像颗星星闪烁,明显是修士的居处。
  这倒是稀奇。沉莫若知道人间或许有修真者,但大多数的人踏入仙途之后很少会继续留恋凡间的,因为往后的日子有永不停歇的冒险和歷练,他们无心在人世间继续从前平凡的人生。即便来到一般人的城镇,也只是为了补充身上所需之物,而那些城镇也大多与修真界有所关係,能够买卖修士所需资源,才能得他们青眼。这样的城镇大多聚集在仙宗门派之下,例如逍遥岭下的七星小镇,是七个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城镇形成,里面就是凡人和散修修者混居。
  京城距离所有的仙宗门派都远,因为广陵城内有天子,本就自带一股天道正气,只要没有外力入侵,能保一方繁荣安定。当今天子能力不凡,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凡人如今除了没有灵力术法,其实也与修真者差距不了多少,心存善念之人一样能得天道眷顾,超脱轮回。
  沉莫若从云端下来,落在一扇朱红大门前,两隻石狮子雄壮肃穆,门上镶嵌一个小型法阵,是为辨别来者的身分──是人?非人?他自然是人,是由人修练的修真者,不怕这个法阵对他造成影响。不过他没有扣动法阵也没有唐突进入,只是抬头望了一眼门匾──顾府。
  当今能在广陵城外设府邸的顾姓家族,除了右丞相顾易之外,别无他人。
  今夜是除夕,来往游人眾多,家家户户也喜庆团聚,嘻笑喧闹,因此过路人没有在意立在顾府门前的沉莫若,只是笑容满面地对他道声新年好便离开。人间其实有情,沉莫若就算修仙得道,也仍然觉得人间美妙。
  现下他孤身一人,也不感觉孤独,因为点星真人给了他很多很多的爱,与人间情感是相同的。人心或许难测,但无可否认,人就是一种复杂又多情的生灵,很有趣。
  记下顾家所在,沉莫若决定今夜先不打扰,转身欲走之际,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相当悦耳的女子声音传来:「小友,何不进来?」
  沉莫若有些讶异,回过头,一名十分美丽曼妙的女子笑吟吟地在门口望着他。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女子是修士,修为与他相差不远,能感知到大约在金丹初期。
  沉莫若拱手问好:「前辈,我是路经此处,别无恶意。」
  女子说:「你灵力圆满,灵光极盛,唤我一声前辈有些不敢当。」她走下台阶,亲切地牵起他的手,「与我一同入内过年吧,我与夫君已好久不曾见过修士了,还是你这般年纪小的孩子。」
  沉莫若步入修仙之途已有十多年,是从小苦修,而他本是孤儿,从未见过双亲也不知母爱,女子的善意令他不知所措,但本能地随她进入顾府。
  顾府正在用团圆饭,十几人与家僕和乐融融,说说笑笑,气氛热切。顾家家主顾易正在对一个孩子说话,表情慈爱,见他们走来,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原来你是去接这名小友。」顾易也有修为,但比女子低一些,约在筑基后期左右。身为人父,他总是对孩子有一份喜爱之情,尤其年幼的沉莫若模样圆润可爱,眼睛又大又亮,全身散发着一种舒服的灵光,可见教导他的老师对他非常用心。顾易对这样的孩子总是心软,看他只有一个人,猜想大约是长辈不在身边,于是起了怜悯,摸摸他的头十分慈祥地说:「正好府中有厨子精通灵膳,让他给小友备一份,一起与我们过年。」
  沉莫若对顾家颇有好感,他们心中散发出来的善意令他动容,于是也答应下来。入席后,他旁边坐着另一名比他高些的孩子,顾易介绍这是他的孩子,名叫顾以明,未取字。沉莫若偏头瞧瞧他,这位弟弟有些严肃,小小年纪表情冷淡,在这么欢庆的日子里笑也不笑。
  「弟弟你好,我叫沉莫若。」
  顾以明幼年长相就看得出随母亲,脸蛋精緻漂亮,像个小仙子。不过他端坐严谨,像个小大人,良好的教养让他朝沉莫若点点头,继续保持沉默是金。
  沉莫若不禁心想:要是让他远离人烟修仙,岂不是一年半载都蹦不出一句话?
  后来事实证明,修了无情道,顾以明的确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直接用眼神,或用剑。
  这一夜,沉莫若过上了人生中第一个在人间的新年,有吃有喝有压岁钱──虽然点星真人也常常给他灵石、对他关怀备至,然而河洛峰上总归是没有这么热闹的。
  沉莫若在后来的日子里常常想起这一个时候,总是忍不住感叹:天道无情,人间有情,刚刚好。
  而他在这一年遇见顾以明,也是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