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纪末的事了。”
  张泽仁伸出皙白的几根手指,仿佛禽鸟迤水的羽翮,轻柔地拂过花梨木圆桌光洁如蜡的表面。
  他面对着眼前两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清了清嗓子,若有所思地,开始讲述一段多有记载的、并不算私密的往事。
  “当时的我,还不到三十,刚从协和毕业……不怕你们笑话,我的老家,在一个落后偏僻的小县城,十里八乡,就没几个读完高中的,更别提考上大学,独自远赴他乡了。”
  “那时候,我本来可以留在首都,结果,到底是眼界不够,觉得能够回到家乡的省会发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回来折腾几年,做出了一点成绩,表面上还算光鲜,可一摆到明面上,称一称斤两,和多年前的那些老同学们相比,有的,步步高升,在卫健委扎稳了脚跟;有的,成了中科院院士,享受副部级待遇;还有的,也顺应浪潮,下海经了商,迄今为止,市值早已几十上百亿——”
  说到这里,他恰好顺应时机,垂下眼帘,自嘲地一哂,“如此云泥之别,若是仍把我和他们放在一起,便完全是不自量力了。”
  “你们看,一步错,步步错,要是最开始的时候,畏手畏脚,选错了路,到了中年,任是再如何追悔过去,恐怕也只能望洋兴叹,有心而无力啊。”
  郁昌面上不显,心里却打了个突。
  他的舌尖往上一挑,不慎刮过犬齿,表皮破损,激出星点血沫,蔓延开一股淡淡的铁锈腥味,好似张着口、伸着舌,在寒冬腊月时分,去舐那冻得泛着青光的铁栏杆,吃下了苦不堪言的一茎黄连,就连那深埋龈骨的牙根,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着酸,仿佛口腔后槽的几颗臼齿,在这番言语的把持之下,暂都充作了木杵,生生捣碎了几只个大皮薄、汁水丰沛的柠檬,叫人兜着一嘴难以言状的酸水,不上不下地僵在原地,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难受至极。
  气氛烘托至此,饶是再如何经验老道的戏子演员,也没法故作不知、敷衍了事,揣着满肚子的明白,故意扮痴扮傻,装成一幅糊涂相了。
  他抿了抿唇,并未贸然回应,两靥之上的眉尖,不着痕迹地一蹙,镶嵌在眉骨之下的透亮眼珠,好似湖心凫水的水禽一般,骨碌碌地转了几转,曳着两道谨慎的眼波,往旁边隐秘地一乜,想要觑看刘青云的反应,再做打算——
  然而,他所观察的对象,一张紧绷的面皮,正在抽动着,一跳一跳,好像正在尽力压抑什么激荡的心绪,却控制不了肌肉的本能反应,表情古怪,嗓音也干,仿佛抓了一把细沙,洒在声带上,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刘青云清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坑了下去,颧骨上面,是两方休憩不良的青紫颓痕,眼眶里面,却燃着两盏跳动的、莹莹的碧火,给企望、不安、疑虑、渴求,炙发得愈来愈亮、愈来愈烫,灼灼炽炽,几乎像两束迸射的尖刺,要尽力地伸出去,贯穿什么东西似的。
  “……张总监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
  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被他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吐出来,每个音节,都发得又重又沉,好似在开口的一瞬间,已经下定了某种发狠的决心: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长处,但懂得抓住机会,如果今天能够得您指点,日后也绝不敢忘老师的恩情。”
  闻言,张泽仁呵呵一笑,细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也不去管一旁闭口不言的郁昌了,手指倚在桌面,饶有兴致地嗒嗒轻敲着,兴味盎然:“不错,真是个好孩子,不枉我选中了你,果然是可塑之才!”
  刘青云听了这话,更是来劲,闻弦歌而知雅意,转变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他才刚刚表明忠心,便已忙不迭地献起殷勤,发射火箭似地,从座位上一弹而起,迈步过去,亲自为对方续上一盅袅袅的热茶,又抬起脚,往后稍稍退了几寸,姿态十足谦卑,躬着脊背,垂着头颅,只是笑道:
  “您抬举了——以后也对老师多有仰仗,能被用上,是我的荣幸才是。”
  张泽仁擎起白瓷茶盖,轻吁一口气,等到一阵浓郁的沁脾茶香,氤氲了满室的芬芳,才抬起眼皮,纡尊降贵地,瞥了一眼后方那个甫一开始,就在机灵同伴的对比之下,显得过分迟疑而愚钝的年轻人。
  他的心中,生出一点淡淡的不悦,净白的脸上,却是丝毫不显。
  “看来,小郁之所以不愿意表态,可能还是存着几分顾虑啊……到底是年轻人,出门在外,多加防范,有警惕心,自然是好的。”
  张泽仁扬起下颏,示意刘青云不必继续伺候,待人恭恭敬敬地回到座位上了,方才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喉咙,幽幽地一叹。
  “不过,等你们听完我接下来的话,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份求不来的差事,自行掂量一番,心里也就有数了。”
  下午三点,正值光照强烈,阳光斜斜地投射进来,明亮无比,在红木桌面上,闪烁着一道道晃眼的金黄光斑。
  张泽仁半阖着眼,周身光影摇摇曳曳,缭绕不休。
  他随手一拉身旁的遮光帘,嗤啦一声,将硕大的外窗遮得严严实实,门窗紧闭,仿佛一座秘密堡垒,连只言片语都泄不出去,一时之间,为这场私密的三人谈话,增添了许多诡魅的气息。
  “公司即将推出的仿制药,你们大概都听说了吧?”
  自打被领导“重点关照”后,在郁昌的内心深处,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便越来越重,越来越明显,仿佛在学生时代,被班主任阴魂不散地盯着梢,叫人坐立不安,很想豁然离席,却无法付诸行动,只好僵着一具直挺挺的脊梁,仿佛后背里面,被贴身塞进了一根梆直的铁杵。
  他也顾不得装哑巴了,只好抢在刘青云之前出声:“……确实听说过。”
  对方挑了一下眉毛,好像在嘲笑郁昌轻易投诚的行为,嘴角轻轻一扬,又低下头去,啜饮了一口微烫的茶水。
  “既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我也不卖关子了。今天聚在一起,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件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而且,最迟在下半年,就会全面上市。”
  “不瞒你们说,最近几年才入行的,当真是错过了这个行业的黄金时期——在我的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业内有一句俗话,叫‘十个开学校的,都比不上一个卖耗子药的’——卖药这件事,只要打开了渠道,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暴利行业。只不过,到了如今,相关限制愈来愈多,竞品也层出不穷,你们这些还在一线打拼的,工作之余,肯定对此有更深的体会。”
  “赚钱不易,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做销售的,想要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赚点跑腿的辛苦钱,更是不容易——不过,如果找到了方法,抓住了机会,就像十几年前的江对岸,那一大片尚且还是开发区的土地一样,焉知当年的无名荒地,日后不会万丈高楼平地起呢?”
  一旁的刘青云,早听得面红耳赤,好似喝得烂醉一般,脸上泼着一层激动的赤红血色,无意识地舐着嘴唇,喉结滚了一滚,一双漆黑的眼,紧紧地盯着人瞧,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欣喜若狂,恨不得化身八爪鱼黏在对方身上。
  他极力想要表现得更为稳重,勉强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嗓音却仍然含着一丝颤抖:
  “依照老师的意思……是想带我们入伙吗?”
  孺子可教。
  张泽仁吹开茶面漂浮的残沫,面上含着一抹矜持的笑容,十分赞赏地,微微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
  “我知道,现在你们的心里,肯定有很多疑惑……但是,容我自夸一句,迄今为止,我张泽仁,还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轻咳一声,视线扫过重又抿嘴不言的郁昌,继续充当在场的唯一指导老师,为二人授业解惑:
  “公司一贯的政策,是不拘形式,销多者先,而需要你们去做的,就是把各自的力量,凝聚成一股,相应的,我也会借着这股东风,把全部的资源和渠道,都倾注给你们……换句话说,你们出人出力,而我出钱垫资,靠着公司前期对新药的青睐、支持与投入,以其作为开路的先导,力争打下全省,乃至更大区域的医疗市场,让我们代理的品种,都变成医院里的金招牌!”
  “人到中年,要是再不拼上一把,可能一辈子,也就囿拘在这里了……实话实说,我是不甘心的。”
  无视面前两名呆立当场的年轻人,张泽仁喟然叹息一声,双手交叉,平放桌前。
  “这件事,我已经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并不是心血来潮,而只要一切的流程,都按照我说的做,你们也不用担心,自己到手的收益,会不尽如人意。”
  话音未落,他又是一笑,“我可不是空口白话——事成之前,合同上会明文规定,你们所经手的每一单,除却必要的回扣,所得的提成,都会在五个点以上,视发展情况,还会有其他的分红,只要信得过鄙人,你们一天所挣的钱,绝对比如今辛辛苦苦,一年干到头的所有工资,还要更多。”
  郁昌觉得,自己可能是陷入了一场怪诞的大梦。
  梦里的幻觉慈眉善目,支着双手,呵呵一笑,宛如一尊人间财神爷,朝他抛掷来漫天钱雨,天空哗啦啦作响,降下劈头盖脸的粉红钞票。
  在身侧刘青云“公若不弃,愿拜为义父”的认亲现场,在张泽仁夸夸畅谈、条分缕析的时事分析中,他被这种氛围所裹挟,竟也恍惚了一下,抛却逻辑,毫无理性,无比短暂地,出神憧憬了一番,未来那个遍地黄金的、美好的愿景。
  ……那时候,燕燕仰着头,认真地盯着自己,对他说,哥哥,我想去仕豪看看。
  他当时想着,只要有一个机会,他绝对绝对,不会再让妹妹离开自己了。
  可是,此时的郁昌,就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他在那个如梦似幻的午后,做出了那个决定。
  “……那么,小郁,你想好了吗?这种事,可不是去菜市场买菜,任你挑拣,天天都有啊。”
  张泽仁在笑,刘青云也在笑,两个人一团和气,笑意盈盈的,一齐看过来,目光谆谆,好似在无声地催促。
  “当然,详细的内容,都会在之后给你们安排——如今,只需要你点点头,表个态,之后的大家,也能在一起愉快地合作嘛。”
  郁昌拉开椅背,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用力地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嘴,在一片白炽的灯光下,听到自己滞涩的声音。
  “很抱歉,张总监……”
  “承蒙您的美意,但是,这件事,我可能没办法加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