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十点,郁燕正在房里抄写课后布置的英语作文。
  她习惯不好,回家之后,卧室门一关,好好的书桌不用,专爱拽过枕头,歪歪斜斜地倚在上面,半坐半卧,排开纸笔,趴在大床上读书写字,完全沿袭了以往玩手机的姿势,不仅姿态别扭,用眼也很不健康,还没看上半个小时,迫于自身体重,手肘就被压得僵麻一片。
  因此,当楼下骤然爆开一阵尖锐刺耳的哭喊时,她被唬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手腕不由一抖,笔尖往右一宕,作业本上,一个小写的“g”的下半截竖钩,便被拉得老长,跋山涉水,背井离乡,横跨三条基准线,斜喇喇的,洇出一线突兀的黑墨。
  一楼长期出租,新近搬来的住户,是一对外地的夫妻,三四十岁左右,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早出晚归,在外打工,白天的时候,家中两个年仅几岁的孩子,就全部扔给奶奶带,这么多天,郁燕也仅仅地见过几次,当她拾级而上,从狭窄逼仄的楼道之中,匆匆地闪身而过时,那只青黑色的防盗门,永远都门栓紧闭,芜蔓着污黑的铁锈,牢牢地上着锁,只有内里的一只木门,偶尔会半开着,透出嘈杂的电视节目声,屋内的小孩被拘在沙发上,看得半懂不懂,根本坐不住,在客厅跑来跑去,踩得啪嗒啪嗒响,腰背佝偻的老人,便随着他们的脚步,在身后急急地追逐着,苍苍的白发,像一团焦枯的蛛丝,摇摇晃晃,从窄窄的门隙里面,艰难地攀了过去,想要网住两只年轻的猎物,将它们安安生生地,团团包裹起来,却已经力不从心,只好等到天色将黑,结束了一日辛劳的儿女归巢之后,再向他们告上一状,激得大人火气上来,操起拳头,把孩子打得吱哇作响,鬼哭狼嚎,才感到心满意足,姑且了账,算是结束了这场隔辈的战争。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今天晚上,这户人家打孩子打得格外狠,大声呵斥,又摔又踹,唾骂不休。郁燕家住四楼,都能听见对方把碗筷掼得粉碎的声音,伴随着那些近乎狂怒的嘶吼,声音响彻在整座小区里,像一把恐怖的锤槌,震荡得人心头发紧。
  她半个字都写不下去了,草草地将东西一收,膝行过去,想去把窗户关上,往下一望,看到好几幢单元楼的楼道声控灯层层亮起,在茫茫的黑夜里,鬼魅般地燃着,仿佛坟头跳动的磷火。然而,一刻钟过去,偌大的一个老小区,却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不见出门劝阻的身影,黑阒阒的,像墓地一样空旷无比,所有人装聋作哑,紧闭门窗,习以为常地漠然着,不言不语,任凭邻舍如何不宁,只是作壁上观。
  一楼的动静愈来愈大,那一对中年男女,像是两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发了疯、发了狂,咬牙切齿地发泄着心中的怨气,将生活中的不如意,尽数倾倒给家庭中最为弱小的存在,声音狠厉得刺耳,满含着浓烈粘稠的仇恨,浑似在上辈子被自己的孩子杀了全家,今生好同态复仇,使出各种手腕,纵情折磨投胎错地方的仇人,泼尽各种恶毒肮脏的诅咒,生殖器官满天乱飞,骂到最后,也不知到底是想咒小孩,还是咒无能的自己。
  他们将东西摔得惊天动地,乒乒乓乓,阵仗活似要杀人,郁燕蜷在床上,攥着被子的边角,坐立不安地听了两分钟,发觉其中两个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哑,心头翻滚得像被火烧一般,再也坐不住了,双脚一探,踩进两只拖鞋,不顾方才洗好了澡,胡乱地套上外衣,拢了拢湿漉漉还带着水汽的头发,拿起手机,调出报警电话的界面,伸手一拧门把,推开卧室大门,就要往楼下冲。
  “——燕燕,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客厅的灯光昏黄,孤孤单单地,照着一个桌边的人。
  郁昌坐在玻璃餐桌旁,也不知道在做什么,闻声扭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脸色垩白,猛一看去,几乎不像活物,而是一个架起来的纸扎人。
  说起来,近段时间,这人确实怪得出奇。
  几天之前,他不声不响,就换掉了家中那张用了几十年的红木餐桌,拖回一张新的,摆在客厅里,只说是东西旧了,不得不扔,卧室里面的那堆破烂,却是丝毫不动。
  不仅如此,郁昌做饭下厨的兴趣,似乎也随着那只老旧餐桌的递换,而渐渐消失了。
  他不再让妹妹打下手,独自一人钻进厨房鼓捣,全程寡言少语,与以往大相径庭,菜肴端出来,也只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既不自得,也不喜悦,好像这些惯常的家务,再也无法让他汲取任何获得感,只是演变成了一次必要的工作,一场不得不做的任务,毫无价值意义。
  似乎在突然之间,那些维持了十几年的习惯,那些一成不变的日常,无因无由地,就这样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厌倦。
  郁燕整天待在学校,不知道其中缘故,也不明白哥哥的转变从何而来,心中只是隐隐约约,生出一种莫名的惧怕,沉甸甸地坠着,仿佛一只千斤重的铅球——可能基于某种捉摸不透的第六感,她每次想要开口询问,就像被胶水粘住了嘴巴,只能惴惴不安地,眼看着哥哥日益消沉下去。
  有心无力之下,双方的交流,更是因此而少得可怜。
  这几天里,像过往时日,那些一人夸夸其谈、口若悬河,恨不得将口袋翻倒出来,掏得老底朝天,另一人被迫倾听,无论有的没的,全都灌上一耳朵的场景,早已从此消弭无踪,再也不见身影了。
  所以,此时此刻,她甫一听到哥哥开口,声音沉沉,语调压得又低,仿佛一只收拢着翅羽,藏于暗处的黑乌鸦,竟是脚步一顿,头皮一麻,突兀地打了个寒颤——
  从小到大,将近十八年来,被郁燕完全忽略、不屑一顾,来源于年长五岁的成年男性的,所谓“哥哥”的威压,毫无征兆地,在一个无比寻常的夏夜里,像一只冰冷而无形的幽灵,悄悄地攀爬上了她的心头,伸出漆黑的手,虚虚攥住了那只滚热跳动的脏器。
  况且,打孩子这种事,多多少少,也能算得上是中国的一个特色传统,棍棒底下出孝子,人人如此,习以为常,只要不闹出人命,在成年人看来,根本算不上事。
  无论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都提醒着郁燕,当下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像那些装死的左邻右舍一样,默不作声,忍上一会,等那对父母累了,歇了手,也就罢了,若是依照哥哥的性子,自己接下来的行为,大概要被归类进“多管闲事”的范畴里。
  她想到这点,竟出奇地嗫嚅了一阵,语句在舌尖滚了一滚,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抿着嘴,眼睫低垂,带着点不自知的示弱。
  “……楼下的动静太大了,我怕出事,想去劝劝他们。”
  楼道里面,仍然回响着令人烦躁的背景音,连绵不绝,嘈杂无比,客厅之中,却是一片全然的寂静。
  郁燕低着头,站在原地,不知为何,心脏扑通扑通,狂乱地跳着,越来越疾,越来越快,莫名其妙地,让她感觉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郁昌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楼下的污言秽语穿耳而过,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苍白的雕塑。
  他的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双眼仿佛两颗透明的玻璃珠,凝着一泓幽谭,隐在黯淡的光线里,莹莹如波,闪烁着微弱的光,静静地盯着她。
  不知为何,过了半晌,郁昌才收回了那种复杂莫名的,杂糅着探究与审视的目光。
  他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披上外套,站起身来,原先那层诡异的、蜡一般的外壳,也随之应声而碎,迅速地消融于空气之中,变得无影无踪。
  “我去说吧,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一刻钟之后,郁昌再度推开大门,带入一室微风。
  他的谈判显然卓有成效,楼下的那户人家,在几分钟前,像被集体按下了消音键,大人不吵了,小孩也不闹了,只传来簌簌的打扫声,大概在清理鸡飞狗跳的战场,算是还给佳宛小区一份应有的清静。
  “还好,那户人家也算讲道理……哥哥可真厉害。”
  这一次,郁燕算是打心底里佩服对方了。
  行行出状元,郁昌做了这么久销售,确实锻炼出了一副好口条,要不是他平时懒得管闲事,或许能在居委会闯出一份名堂。
  “事先录了音,要是他们再吵下去,我就报警找业主。”
  郁昌揉了揉太阳穴,蹙着浓黑的眉,显然被闹得不轻,“毕竟初来乍到,他们也怕被赶出去。”
  楼下的喧嚣告一段落,可聊的话题终结之后,那种难以忽视的、几乎让人难堪的寂静,便再度浮现了出来。
  郁燕磨磨蹭蹭,在外面捱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这种氛围,心念一动,故意打了个哈欠,乌溜溜的眼睛一眨,像两丸流转的水银,转过身去,便要脚底开溜。
  “……既然已经没事了,我有点困,就先回去睡觉了,哥哥你也早点睡吧,晚安。”
  然而,她刚刚迈开腿,右侧的肩膀上,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力道轻柔,又不容忽视地按住了。
  对方弯着腰,垂下臂膊,蜷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裹住女孩的手,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之下,低下头,直视着面前显得有些慌乱的小妹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仿佛在做什么无比重大的决定。
  “燕燕。”
  在说话之前,他十分珍惜地,在郁燕的额前吻了一下。
  唇角微凉,带着小苍兰和茉莉花的气味,像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郁昌低低地开口。
  他心中百转千回,仿佛早已将话语排练了一万遍,脱口之时,却仍觉艰难。
  “我们换个房子吧。”
  “……哥哥带着你,去别的地方,离开这里,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