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应该要带走伤痛,我在台湾游歷时很相信这句话,还坚信会有美好未来,那些不堪的记忆却飘散在家乡空气中,想忘反倒更为清楚,原本打开的心胸,竟又封闭起来,弄得我心情差劲。
  误点很糟糕,这点不管在哪遇到,都是能够肯定的,但当你几乎二十四小时没闔眼,身边的旅客又大吼大叫时,糟糕的程度能轻易上升一百点。
  比台湾市中心尖峰还多上十倍的吵闹、拥挤、脏乱,我被挤来挤去,几次都要趴倒在地,没人愿意扶我一把,讥笑怒骂倒是没有少过。
  好容易挤到买票口,不知被插几次队才轮到我,也许是太忙,那站务员口气不是很好,但总算是拿到票,我正拿起拐杖要离开。
  「快点好不好,瘸子去讨饭吃,干什么在这挡路,老子时间值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后头人这样骂着,对象无疑问是我,他个子不比我高多少,满身酒气烟味,眼神看来不太正派,我后头一开始并不是排他的,应该是强迫别人让位,难怪他后头的人离他有一尺远。
  生气归生气,我不想耽误时间,背好包就要走,他却搭上我的肩膀,摆明不让我走,还笑得很噁心。
  「但这张脸皮还不错看,就跟了我,我会好好疼你。」
  「是杨玫!」
  还没来得及骂他不要脸,一个拿画板的学生惊叫出声,他的画板同伴也跟着呼应,原本分散的喧闹,一口气集中起来。
  关注的人一多,那骚扰我的人就飞也似的逃离现场,几个大胆些的人上前要求我合照,我用很累推托掉,低调离开那里。
  好容易上了火车,在还算柔软、却不舒服的椅子坐下,恍惚看着窗外,鹅黄阳光淡洒着,不远处河道波光粼粼着反射不刺眼的光。
  『好适合喝茶的阳光。』
  火车发动,变化不大的景象飘忽而过速度加剧起来,脑袋也快速跑着回忆画面。
  ★
  荷花村总是晴朗的天气多,快中午时刻,太阳直直在头顶上,影子缩得几乎看不见,连屋簷都聚不了什么阴影,这对源立来说就像被软禁在自已家一样,要见到他得自已去拜访才行,我咚咚的敲响源立的门。
  这种小村也没什么事好做,去他家拜访变成常态,说得好像我跟他混得很熟一般,但村里哪个人家不是门随时开开,高兴进就能进。
  虽然源立都有关门,可是有关门又怎样,还不是谁来就帮谁开门,门其实也没有上锁,上次卢太还自己开门进去的。
  他果然连是谁都不问就开门,一看是我不是道早安,倒先挤出耐心解惑的表情:「怎么了?」
  每次见面,他好像总是用这三个字开场,可我自己都知道,看到我这副不太正常的表情,正常人都该会这么说。
  「谁来你就都开门吗?」
  边研究着源立身上的旧衣裳边嘀咕。样式像是时代剧中民国初年会有的,材质是很低劣的粗麻布,光看就觉得背发痒,整件洗到有些发灰,袖口磨损得严重,同样材质的蓝染裤子退成天蓝,只要他垂下眼帘,藏起那唯一不同的青瞳,低调得随时能隐没在大气不让人察觉。
  「大家都那么熟了,难道要我不开门?」
  我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被牵着鼻子走?
  「最少晚上睡觉该有个锁。」
  我握拳。要是哪天有个不明不白的,爬上他的床要他负责,那我……不,看他怎么办!
  「我家也没什么值钱的。」
  源立摆明着在装傻,转身回头进屋里。
  「我是说,人身安全……。」
  我关上门同时咕噥,不知他听到没。
  「跟人比起来,更该担心鬼,神出鬼没的。」
  在踏进屋里时,我听见源立这么说,这话说得悬,但他没给我追问的机会,招呼我坐下后就藉口煮茶逃进厨房去。煮茶似乎是他的兴趣,几天来拜访,每次都能喝到各式药膳茶,一直都是那套银壶配玻璃杯碟的茶具,倒还没有不合适的饮品。
  他似乎每天都会事先准备好,只是再加热端出罢了,这次不知在东摸西摸什么,弄得特别久。
  「哈啊。」
  香甜花香真让人想睡,我打个大哈欠,嘴都还没闭上,突传来的杯盘清脆碰撞声让我回过神来,我赶紧举手遮嘴,有些气愤的抬头,看见源立也遮着嘴,墨绿色眼睛满佈笑意,只是一接触到我的眼神就硬闭上嘴,但眼睛里的开心却从没退过。
  今天茶呈金黄色,一朵乾燥菊花在中飘浮着转圈,捧起感受到温暖却不烫手的温度,嗅嗅甜中带浓浓花香。
  这次他帮自己倒满一杯,对着茶吸了一口又一口的气,脸上表情几乎像是在吸毒,最后斜起杯子,让唇沾了下试味道,便就又放下杯子,上次煮冰糖木耳时也是,闻到鼻尖都要碰到,也只喝了一匙。
  「怎么了?」
  当他注意力从自已杯子转到我的杯子,看到茶并没有减少便开口问着,绿色的眼慢慢上移,目光在我脸上半部快速点了下就离开。
  我跟卢太就差这么多嘛?明明可以直视她眼睛说话的,为什么我的脸就连一秒也没办法看?
  「只……只是有点烫,想放凉些喝。」
  我浅浅嗅过,有热气的加持,蜂蜜的香几乎要甜入心里,一入口先感觉到花香,接着浓厚蜂蜜缠绕舌尖,慢慢和菊花香融合,到了舌根漫上鼻腔。
  「会太甜吗?」
  源立神色有些紧张询问我,眉毛拗到要断掉似的,回想起来,自从我说酸梅汤不够酸后,这反应才开始出现。
  「刚刚好。」
  我放下茶杯说着,他松口气,开始翻书打发时间,茶就搁在那,杯沿结着一滴水刚刚浅嚐留下的水珠,壁上则笼罩雾气,菊花停靠在边,瓣在水里有生命似的缓动,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失去活力,冉冉上升的白烟不再舞动,冷却后的水滴封住香气结于杯壁。
  「都倒了为什么不喝?」
  「我不太喝甜的。」
  源立推开茶刻意不看,语气中一点讨厌的意思都没有,虽然也许是我太过要求说话精准,但还是在意他说的是不太,而不是不爱。
  「不喝干嘛倒,刚不也喝一口了,真浪费。」
  「茶是我煮的,如果我都不喝,怕你怀疑我加了什么进去。」
  「你在想什么啊,我要是怀疑就不会喝了,况且……,」没想到他就那么乾脆的让我套话,反而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击,只好质疑起他的做法,「还可以在杯子动手脚,喝同一壶茶也不能证明什么。」
  我搬上之前在推理卡通看到的手法,当然不是真的怀疑他,就是有点想赌气,但他只是沉默,一脸很伤心的样子,弄得好像我在教训他一般。
  「我有表现得很不相信你吗?」[
  我这样说,希望他能知道我没有在怪他,源立眼珠转了转,故意表现想得很认真的样子,最后耸耸肩放弃解释。
  「茶冷了,我去热一下。」
  「什么嘛。」
  我扁嘴,目光落到前放那堆书,探身确定他走进厨房,偷翻起源立桌上堆着的摄影集,数量少说有十本,什么时代的都有,最多还是几十年前的,照片都是黑白,就三十岁左右的游子来说,看到那么久前还真有点奇怪。
  拿起『老台湾风华』,出版年份倒是很新,繁体字我读得很不习惯,随便瞄瞄就算了,只大约看到说明再再出现『光復』,后半都在说经济成长多少多少,照片多是工厂和穿金戴银的工人照片。
  印刷品的广告顏料味道也随翻页的风释出,我没再看内容,只是翻着玩,其中一页不知夹带什么,打断原很流畅的翻页动作,再看向厨房方向没动静才抽起来,看来是一个家族的合照,摄影品质不佳加上年代久远,里头人又多,根本看不清脸长什么样子,背景是一家很有规模的中药行,大匾额写着店名,相当气派。
  瞇眼想看清人脸,脚步声却驱使我抬头,他看着我手上照片脸孔抽动了下,不像在生气,却也不是太高兴。
  「这张是……?」
  「老家的照片。」
  源立急遽回应着,坐下后才将茶倒满我的杯子,高温度让杯上雾气浓重,我想勾起杯,却被烫得缩手,他放下壶,发出比之前还重点声响,让我想起重重放下啤酒杯的动作。
  加热过后的茶味道更发浓烈,蜂蜜的味道几乎盖过菊花,我突然想起要做菊花茶得把菊花捣碎,感觉是个蛮伤感的步骤,把好好的一朵花弄得碎碎的,源立的窗台边有种着几盆,刚看时并没有变少,终究对他来说,要把花碎尸心里会怪怪的吧?
  「你离开几年了?」
  我手放在桌上,指尖碰着指尖,好奇的问着。
  「在那住到20岁。」
  也许跟多久没回去比起来,在哪年离开家乡印象会更深,源立不假思索说着,不悦淡了很多,口气中满是可惜,眼睛再透出坚定的渴望。
  差不多十年。我估算一下,很想问他为何年纪轻轻要离开家那么久,还不像是不想回去的样子。
  「现在交通那么方便,为什么不回去?」
  听我疑问,他没有要别再提,只是咬着食指指侧思索,过了会放开,淡淡齿痕沾着口水,看来并不是咬得很大力。
  「和家人处得不好,才离开的,现在回去我想也没有了解我的人。」
  说到家人时,他停下来吞了口口水,说到离开时又停下,用双手抹抹脸,垂下眼皮挡住眼中情绪。
  「关係不好吗?」
  源立不太起眼,又是逆来顺受的个性,处得不好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要是好好解开,他就能好好回去家乡,不用再独自忍受煎熬了。
  「我以前很叛逆,整天乱花钱、打人、赌博,逃家也不算很稀奇。」
  他苦笑着细数荒唐,,丝毫野气也没发出的他,居然有这样的时代。
  「真想看你那时都怎么打扮。」
  他一听,噗嗤笑出来,放任小巧白皙的牙暴露在空气中。
  ★
  将眼睛张开一条缝,已经是中午时刻,强烈阳光直射大地,影子躲在万物背后,偷偷观察着在阳光下的人们。
  我枕着头,露出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