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琴歪了歪头,随意道:“其实吧,你这样想也是对的,因为我虽然能够理解一些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但要说到‘懂’,说到感同身受的话,就未免太过狂妄了——可是同样的,你们不也是不懂我吗?”
“我知道焚天宫里的一些人——包括你们——是怎么看我的。”杜小琴道,“出生于小国,身上却有着皇室血脉,虽然只是一个外室之女,但从小并未吃过什么太大的苦头,更何况从小就拜入了当年正道五宗之一的择日宗,而且一口气就拜入了择日宗宗主的门下,可谓是高高在上,从来不知人间疾苦……对吧?”
青十四卫不敢搭话,只能低头看着明明灭灭的篝火,把自己想象成一根木头。
杜小琴也不在意青十四卫的装死,轻笑一声,道:“看吧,你们果然也不够懂我,不是吗?”
“我出生于小国,身上有着皇室血脉没错,但我却不是外室之女。我是正正经经的皇室之女,甚至是皇后之女——是她唯一的女儿。但最后,我却变成了外室之女。”杜小琴笑着,轻声说着,“在那个国家,有一个奇怪的传说,那就是:如果皇后能在新年的第一天诞下麟儿,那么这一年内,这个国家所有的战争,都将无往不利。”
“这个传说应验得很少,因为那个国家很少发动战争,也很少有皇后是恰巧在新年那天生育的,所以很少有人将它放在心上,更少有人在这个传说上动手脚。但不巧的是,这几个‘很少’都被我赶上了。那一年,那个国家发动了浩大的战争,投入的士兵不计其数,但却节节败退,国内人心惶惶。我母后被查出有孕,并被诊断出是男胎时,我的父皇大喜过望,想要以我的出生来振奋国民。但可惜的是,我只是一个女孩,所以我父皇的希望落空,恼羞成怒,几乎当场就要将我掐死……但这个时候,宫里的另一个怀孕的妃子也生了,是个男孩,于是我父亲只是花费了不到三息的功夫,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偷龙转凤。”
“我父皇严格来说,应该是个志大才疏的人。他不太关心后宫的美人,不太关心自己的后代,只关心他在史书中留下的名字,而他发动战争,也是为了这个理由。不过……我怎么说他的?志大才疏,是的,志大才疏。所以他很干脆地在不恰当的时候发动了不恰当的战争,然后又在希望落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牺牲我来成全了他,最后更是因为后宫妃子随口的一句话,而将我赶出皇宫,让我从皇后之女,变成妃子之女,最后更是成为了连平民都能鄙夷的外室之女。我的父亲,对我的一切都毫无愧疚,因为我象征着他差点失败的战争。这就是我的父亲。”
“而我的母后,是一个野心不输于我父皇的人。当年的偷龙转凤,我父皇并没有告知她,因为我母后娘家势力不小,若我母后反对,他就不能如愿了。不过他真的不了解我母后,因为在新年这一天没能诞生麟儿,最着急的人不是我父皇,而是她。在偷偷将我跟妃子的儿子互换后,我父皇面对母后时,总会有些不安,愧疚虽然不多,但却也不是没有。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当年破绽百出的偷龙转凤的计划,之所以实施得那么成功,还是我母后的功劳。而在那之后,我更是成为了她的耻辱,就连原本对我关怀备至的妃子,也在她的暗示下知晓了我真正的身份,以致于在我被送出宫的那天,我身上除了一把小琴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的母亲,对我的一切也毫无愧疚,因为我象征着她差点失败的野心。这就是我的母亲。”
“出宫后,我之前的名字当然是不能用了,可人总是要有名字的,所以那个外室见那时的我捧着一把小琴,于是便随口道,那么从今以后,你就叫杜小琴了。”
杜小琴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很多人都在羡慕我……这并不奇怪,因为人总是羡慕别人有的东西,但却很少有人发觉,别人也在羡慕着你。”
“你们羡慕我的出身,羡慕我的父母,羡慕我前半生……”
杜小琴笑着拂了拂头发。
“刚好,我也在羡慕你们。”
青十四卫张口结舌。
很显然,在青十四卫的人生中,他虽见识过魔道的酷烈手段,但却并没有见过皇室阴私,也从未听闻过有父母会以这样的冷酷对待自己的子女。
也是在这个时候,青十四卫蓦然明白,那些他在意、却被杜小琴轻松说出口的一切,并不是因为她不懂,而是因为她太过明白,又被辜负至深,所以才不再在乎。
这样的看透,对于一个只不过二十余岁的小姑娘来说,显然不是什么机遇,而是至深的磨难,于是他心中不由得为方才的想法生出了些许愧疚来,甚至还不由得生出些许近乎犯上的怜惜,可笨嘴拙舌的他并不知晓要怎么才能不留痕迹地安慰这个小姑娘。
不过杜小琴并未在意之前的一切,反而是因为方才的真情吐露而谈兴大发,倒是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青十四卫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垂下头,安静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听者,于是他并没有注意到,杜小琴在拂过自己长发的那一刻,皱眉向角落那朵被割裂的青色小花望去了一眼。
第208章 得逞
——这很不对劲。
杜小琴这样想着, 但于此同时,她发现她依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说着那些她从来没有、也从来不准备对任何人诉说的话。
“在我年岁还很小的时候, 我离开了我本该待一辈子的皇宫。很多人——或者说所有人, 都以为我应该是失落的,或许还会有离开世上最富贵的地方之一的惶恐,惧怕, 再加上一些被亲生父母抛弃的怨恨和绝望……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事实上,在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是这个样子的,特别是当那个连我父皇的小妾都算不上的、出生青楼的外室, 只是随手一指,就给我定下了一生的名字时, 我愤恨得几乎想要杀了她……甚至是那高高在上的, 所谓的父皇和母后。”
“我恨他们。”
“我人生中第一个学会去恨的人,就是我的父母。”
杜小琴觉得自己应该闭嘴了,因为这些话显然不应该向青十四卫这样几乎陌生的人吐露。
但叫杜小琴微感抓狂的是,她依然在说着, 而这些话,她甚至都没有对她的师父说过!
“我恨他们不以父母的身份来爱我, 我恨他们生下了我, 但眼中却从没有我的存在,我恨他们毁了我,但却对我毫不愧疚……我想杀了他们。我人生中第一个恨到想去杀了他们的人, 就是我的父母。”
“所以在我离宫的第一年,我心中充满了怨愤,但到了第二年,当我钻过墙下的狗洞,来到外面的世界时,我突然发现,这其实没什么不好。”
“在我还住在宫里时,我曾经数过,我每一天走过的路,是三百四十二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可当我离开宫后,当我离开‘家’后,我一天走的路,甚至比我过往一年走的路还要多。”
“我看到了宫外的红墙绿瓦,人来人往,还有沿街叫卖的小贩,和那些曾经永远不会递到我面前的小食;我还看到了人间百态,那些起早贪黑自食其力的平民,和那些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的‘贵人’……我第一次发现,我的世界可以不仅仅是那三百四十二步。”
尽管这一切话语,都是在一种陌生而危险的冲动下出口的,然而当杜小琴说出这句话后,她依然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直到那一天,我才发现我过往的人生其实全都白费了,而那些怨恨、期盼、绝望、哀求、惶恐……全都无关紧要。那些辜负我的,无关紧要,那些欺骗我的,无关紧要,那些轻蔑我的、厌弃我的、嘲弄我的,统统都无关紧要,甚至于杜小琴这个名字,也已经无关紧要。”
杜小琴顿了顿,声音有些渺渺。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修士吗?”
这或许是因为外力的影响,又或许是因为她真的想要向什么人诉说——为了她从没有说出口的一切。
“成为修士的人,总是有所求的。有的人求长生,有的人求力量……而我求问心无愧。”
“我曾经是一只金丝雀,被人豢养在金子编就的笼子里,但当我离开笼子之后,我才发现我想做一只鹰。我想要翱翔九天之上,哪怕是死,也一定要是从天上被敌人击落,而不是在笼子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杜小琴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心中越来越平静。
她嘴上依然在说着,但她已经开始能够控制自己,让自己不仅仅是在说话,而是扯下了手腕上的腕带——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她最初扯下发带的动作,青十四卫并没有将她的这一举动放在心上。
“我知道很多人难以理解我。”当腕带轻轻交叠在发带上时,杜小琴轻轻笑了起来,以致于当那些越来越坦白、坦白到她人生中再也不会说第二次的话出口后,她也不再像最初时那样恼怒羞愤。
“很多人难以理解我——那些身无长物的人难以理解我为何能够轻易抛掷钱财,那些拼命才能活下来的人难以理解我为何能够轻易抛掷性命,那些视亲情如同性命的人难以理解我为何能够轻易抛掷我的一切亲缘……然而人本就是如此,人与人之间本就很难感同身受,更是永远都无法相互理解,所以如同他们不理解、也不需要理解我一样,我也不理解,更不需要理解他们。”
“我只需要对我的人生负责”
杜小琴轻声道。
“——哪怕是去死。”
青十四卫心中一跳,蓦然抬头,却见杜小琴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青十四卫感到莫名的危险袭上心头,让他直觉想要退开。
但他没有退开,反而蓦然向着杜小琴扑去,然而无形的力量蓦然爆发,推搡着青十四卫,让他步步后退,直到紧贴在山洞石壁上,退无可退。
“可是我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这样的时候。”杜小琴站了起来,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将她散落的长发吹起,遮住了她大半面容,然而青十四卫依然清晰地看到了她唇边的笑意,和那双狡黠得近乎可恶的眼睛。
“人生不应该按部就班地走向死亡,而应当是一场冒险。”杜小琴竖起食指,贴近唇边,“而我们修士,更是如此。”
“作为修士,我们本就在与天争命,修行路上的每一个关隘,每一次危机,难道都不是拿命来搏吗?既然如此,为何我要在此时逃避?”杜小琴笑道,“若我当真怕死、当真害怕从高处跌落,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成为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