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东想西想,她又只睡了两个多小时。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户外照射进来之前,叶舒唯就已经醒了。
她洗漱完换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过所有人都在熟睡的后院其他禅房,往前面的大殿走去。
按照她对寺院规矩的了解,这个点的话,僧人们应该都在做早课诵经。
果不其然,她刚走到正殿附近,就听到了整齐的诵经声。
走近一看,便见几十位僧人都聚集在一起,工工整整地排成几排。他们结跏趺坐,每个人念诵的神情都很专注虔诚。
叶舒唯就这么站在正殿外竖耳倾听他们诵经,不需片刻便觉通体舒畅、心旷神怡。
都说庙宇之地没有烦心纷扰,难怪总有人愿意出家修行,远离俗世去过另一种人生。
早课结束后,僧侣们依次起身去过堂(也就是吃早餐),元喜主持最后一个从正殿里走出来,笑着对她说:“小叶怎么起得如此早?”
“我睡眠不好。”她实话实说,“在你这里已经算能睡着了,我有时候几夜不合眼也很正常。”
元喜主持望着她:“一直如此,用药也没有任何改善?”
她点了点头。
元喜主持也没有多问她是不是职业或者心理原因,只是对她说:“元喜寺清净,说不定多待几日睡眠也会跟着好起来。走,趁禅修前我带你在寺里四处逛逛。”
主持说完,便引着她往正殿折返回去。
僧人们早课诵经的地方是元喜寺的正殿、也就是大雄宝殿,是整座寺院的核心建筑,供奉着本师释迦牟尼佛的佛像。往后走是药师佛殿、讲法堂和藏书阁,左右则设有观音殿和地藏菩萨殿。
元喜主持耐心地给她讲解着每个大殿供奉着的佛像的寓意,叶舒唯听得尤为认真,还会时不时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元喜主持,我有个疑问。”走出大殿后,叶舒唯说,“元喜寺建在如此高的山上,山上没有人居住,寻常人上山又根本找不到路,寺里的运转和僧人们的生计该如何维持?”
元喜寺确实是个清净怡人的好地儿,可正是因为太僻静了,她从来了之后就一直在担忧没有人上山参拜、为寺里供奉香火。
元喜主持听得先是一愣,随后朗声大笑了起来。
叶舒唯无语地摸了摸脑袋:“主持,我究竟是说了多么无知愚蠢的话,能让你笑成这样?”?
“不是。”主持笑得连连摆手,“抱歉小叶,你刚刚的问话没有一点问题,我只是觉得你的性子实在爽朗至纯,感觉在俗世里像你这样的人已经很少见了。”
她张了张嘴:“您反正就是在说我傻呗。”
“绝对不是。”主持这时稍稍收敛了笑意,“我只是忽然理解,为什么阿允少爷会将你带到这里来了。要知道,你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带上山的女孩子。”
她听得心中一动,就听主持继续说道:“元喜寺是一座很特殊的寺庙,它与一般的寺庙不同。”
叶舒唯了解到,元喜寺里包括元喜主持在内的所有僧人,都是被俗世逼到无可奈何、因为各种原因想要解脱离世的濒死之人。邵允修缮了这座寺庙后,通过机缘巧合救下了原本正准备自尽离世的元喜主持,又慢慢地发展了更多的僧人。
“阿允少爷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个家、一段重新开始的人生。”元喜主持说到这里,还是微微有些动容,“我出家之前,觉得只有死亡方可以一了百了、摆脱所有痛楚,但阿允少爷告诉我,死亡并不能消弭痛苦的烙印、只有活着才可以重新开始。”
元喜主持说,昨天晚上他带过来见他们的那两位年轻僧侣中的其中一位,三年前被查出了癌症晚期、被宣判只剩三个月的生命。他的家人和朋友都放弃了他,想让他在医院里等死,是邵允伸出援手将他带来元喜寺医治静养,让他奇迹般地活到了现在。
“寺里的每个僧人都有自己的前半生,阿允少爷给了我们第二次人生,让我们能在这里修行生活。他支撑着整个寺庙的运转和修缮,还在不断接纳更多原本想要或者被迫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元喜主持笑看着她,“我刚刚会笑,是因为觉得你和他很像。你一来,就会担心寺里那么冷清,我和僧人们能否维持生计。他做了那么多,完全不求回报,也只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
“你们都是心中满怀善念的人。”
元喜主持后来又同她说了一些有的没的,虽然很难置信,但居然真的有人能够穿越这宛如迷宫般的山路,一路找到这座寺庙、最终加入其中。
这算是佛法中所说的缘,也就是助缘。因为先有邵允在世间播下了善的种子、产生善的助缘,随后才会在冥冥之中牵引真正的有缘人来到此处。
闲聊间,天光渐渐大亮。
阳光下暖融融的微风轻轻吹过,卷起树上的枝叶,发出“吱呀”的声响。叶舒唯不知怎的眉心一跳,忽然转过脸,看向了自己不远处的身后。
只见邵允正站在一棵高耸入云的雪松下,他负手而立、目光静静地落在她的身上,不知已经在此驻足了多久。
流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
她撞入他眼眸的那一瞬间,忽然想到方才元喜主持说过的一句话——
邵允是从小就活在地狱中的人,所以他比谁都想要创造一个人间。
第十九章
*
元喜主持也看到了邵允, 见状便对叶舒唯说:“小叶,阿允少爷很珍视你这个朋友。”
“为什么这么说?”
“元喜寺是他的后院和避风港, 他每每来到这里时,都是为了躲避那些射向他的明刀暗箭。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放松始终高度紧绷的神经。一个人如若愿意将自己最柔软的耳骨向你敞开,他难道还不够珍视你吗?”
见他们都发现了自己,邵允便大大方方地从树荫下慢慢踱步到她和元喜主持的跟前。
他停下脚步后,眼带笑意地问叶舒唯:“在跟主持说我什么坏话呢?”
她撇了撇嘴:“你看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会背后说人坏话的人吗?主持夸你夸得我连耳朵都要起老茧了。”
元喜主持朝他行了礼, 关切地问他:“阿允少爷,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他笑着点了点头:“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那就好。”元喜主持说,“过会儿我会让人将早饭送到你们的禅房。”
“多谢主持。”
元喜主持向他们告辞后,往前走了几步,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折返回来。
“瞧我这记性, 年纪大了真是不中用了。”元喜主持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元圆昨天给我发了信,说今天中午左右能进寺。”
邵允:“元圆大师兄?”
元喜主持:“没错,他云游在外已经有大半年了,今儿个总算是想起回来看看我们了。恰好你也在,大伙儿也能一块儿团聚。”
等元喜主持走后,叶舒唯和邵允并肩朝禅房而去。
她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摸摸寺里的花花草草:“话说这个元圆大师兄,是个什么人物?”
“怎么说呢。”邵允思索两秒, 难掩笑意,“是个很神奇的人物。”
一听这话, 叶舒唯立马来劲儿了:“有多神奇?”
邵允温声告诉她:“他有一双天眼。”
她瞪大了双眼:“天眼!?”
“元圆大师兄是元喜主持收的第一个弟子,据说主持当年见到他时,他刚被结发妻子卷走所有家产、一双孩子也被带走,正生无可恋准备投湖自尽。”
他向她娓娓道来,“后来被主持劝下、跟着主持出家修行后,因为天生悟性过人,元圆大师兄一夜之间忽然就能够参破六道。”
这些术语由他说来格外高深,叶舒唯从未听过这些,因此感兴趣得紧。索性停下脚步,用手扯着他的衣袖要他多说一些。
邵允垂眸看了一眼那攥着他衣袖的、缠着绷带的小手,眼底的笑意顿时变得更浓:“我懂得也不算太多,都是从主持和大师兄那儿听来的,万一有疏漏岂不是被你看了笑话。”
她不以为意:“你还要跟我谈面子?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邵允告诉她,世间众生因造作善不善诸业而有业报,业报共有六个去处,从而被称为六道。六道是佛根据业报身所受福报大小划分的,分别为:天人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牲道、饿鬼道和地狱道。
“比如地狱道的,因做尽恶事死后不得超生,才落入地狱遭受酷刑,对不对?”
“对。”
“人道就是人,畜牲道就是牲畜。”
“嗯。”
“那天人和阿修罗又怎么解释?”
“天人道也就是天道,是六道之首,他们生于天上、长寿无忧。但如果他们过于迷恋俗世、贪图享乐,就会堕落到其他五道。阿修罗和天道差不多,所以被称为非天。”
邵允对她知无不言,“前三道多被视为善道,后三道则被视为恶道。不过,阿修罗虽为善道,但因忌妒心重且好战,从而饱受痛苦,有时也会被视为恶道。”
她想了想,低声自言自语:“所以才说,善恶往往都在一念之间。”
邵允:“的确,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抉择,便会让你从天人落入地狱。”
“真好奇我会是其中的哪一道啊!”叶舒唯走到桥边,拍拍桥廊的立柱,伸了个懒腰,“所以,这个大师兄是真能看透凡人的前世今生落入六道中的哪一道吗?”
他故意向她卖关子:“等你见到他时,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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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舒唯用完早饭,去探望了依旧在熟睡的小念,又和小执、辛澜在后院玩了会儿扔石子消磨时间,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天眼”大师兄。
元圆戴着一个时尚的鸭舌帽,身穿帅气的运动装、背着个双肩包,一路走进元喜寺时嘴里还哼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
第一眼看上去,除了光头这个特征,还真看不出来这是位参悟六道的得道高僧。
元喜主持看到他是又好气又好笑:“打算还俗了?”
“呸!”元圆对着自己的师傅都没半点客气,“师傅,您可别让我折寿,还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还俗。”
一众僧人都掩着嘴笑了起来。
“嘿,阿允少爷!”
元圆放下背包,在人群中张望了一眼,看到邵允后很是惊喜地迎了上来,“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昨晚刚到。”邵允笑看着他,“大师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好,好得不行,吃得香睡得饱,还走遍了好多以前觉得这辈子都可能到不了的好地方。”
元圆拍拍邵允的肩膀,“你怎么还是那么瘦,都不吃胖点儿……诶,这位美女是谁?这么多年下来师傅终于想通了,要给咱们寺里招个女弟子吗!?”
叶舒唯听得一个头三个大,满脸怀疑地看向邵允:“你确定真的是他?”
传说中能参悟六道的高僧,和面前这个看上去即轻佻又不靠谱的家伙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啊!
邵允抵着鼻尖点了点头,又对元圆说:“她叫叶舒唯,是我的朋友。”
元圆转了转眼珠,立刻意会了叶舒唯的意思:“怎么,小姑娘是不信我有天眼吗?”
叶舒唯耸了耸肩:“你这样让我怎么信得起来?”
“呵。”元圆冲她摇了摇手指,“等我吃过午饭,咱们藏书阁见,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法力通天。”
元圆放完厥词就被元喜主持用蒲扇打了下脑袋,鬼叫着跑了。
“请你们见谅。”元喜主持冲着元圆的背影摇摇头,满脸歉意地看向邵允和叶舒唯,“元圆就是这么个不拘的性子,叫外人看来实在是离经叛道。但我能替他担保,他绝对没有坏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