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夏仰头看着高处第二人,方才的对话自然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一只贪生怕死、说谎成性的野兽怎么可能骗得过月神的信徒,怪不得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明明诗歌是从伊林流传而出,但我的黑狼遍布圣城,却寻不到任何一只红狼。”
  害他不得不放慢速度,陪一群白痴演骑士和英雄的蠢游戏,好不容易等到月圆之夜,找来一只被红狼咬伤的人狼,才终于发现红狼的踪迹。
  的确,一只狼太显眼了,若是一只吸血虫,他除了觉得恶心,并不会多加怀疑
  无视着混乱的大厅,少年骑士漫步走向二人:“红狼永远只能口吐灾难,直到他亲口说出自己的死亡,为了逃避死亡,也为了在被杀死前得到拯救,所以创造了圣城和血玫瑰,然后……是我,等牠发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已经来不及了。”
  试图阻止预言,却亲手实现了预言;不断背叛,最后也被自己的能力背叛。绝望的红狼也许还是在未来中窥见了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不惜献出血肉创造雅南,延续自己的力量。
  当新生的女神杀死最后的恶狼,卑劣的野兽也许就能完成死后的救赎。
  黑狼温柔地叹气:“抱歉了,莳萝,妳不适合成为神,妳不够残忍,像妳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神那种东西。”
  莳萝暗暗关掉滤镜,阳光少年固然可爱,但月亮母亲永远都是她的第一顺位,所以喜欢归喜欢,该打的boss还是得打。
  她反驳道:“穆夏,这件事可不是你一个人说得算,这座城有我庇护的信徒,我不会让你恣意妄为。神,不一定要残忍。”
  她与穹顶的神像一起从高处俯瞰着他,少女似乎永远在需要仰望的高处,唯一不同的是那一日,她掉了下来,而少年抬起头伸出双手,就像接住仰望已久的星星一样。
  狂喜和残虐的心稍稍退去,穆夏笑得苦涩:“如若诸神不残酷,莳萝,那一天妳就不应该从苹果树上掉下来。
  狼一定会上钩,没什么比她更好的诱饵,就像饥渴的旅人看到沙漠中一颗鲜红欲滴的苹果。当少女沾满露水和嫩叶的芬芳掉了下来,狼毫无疑问会踏入陷阱,在没什么比诸神更加冷血狡猾的猎人。
  祂们把少女放在他眼前,等他不由自主靠近,却又将她高挂在不容触碰的天上,他的所思所想便都成了罪孽,因为狼生来就罪恶。
  “所以我已经不在乎妳的选择了,神也好,人类也好,妳也一样,从今以后一切都将归于我的意志之下。”
  既然骑士无法抵抗对少女的怜爱,那就让野兽来吧。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少年人的身形彷佛被锻炼至极致的剑,周围的气息就在即将破碎的边缘震颤。
  他往前一步,纯银的铠甲一块块重重崩落,像是从神像剥落下的银箔。
  “真恶心,连衣服都不穿了。”雅南焦躁地骂道。
  莳萝目光笔直,心态端正。她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滤镜太重了,她看过人狼变身,扭曲的肢干和尖叫成为她的童年噩梦,但到了穆夏,他的变身却是那么的——美丽。
  银辉照耀的影子逐渐抽长,鹿皮猎衣寸寸崩裂,似乎再也包不住紧绷的肌肉和精壮的曲线,裸/露的肌肤近乎与月光融为一体,透薄如蝉翼,与柔韧的布料交缠出一种奇异的破碎声。
  在月光照耀的白金神殿中央,无数畸变哀号的人形彷佛失败的残肢,唯有少年是即将破蛹的丰美之兽,皮肤下的血管因魔力而爆涨蠕动,他全身焕耀着金红色的热度,像是流淌着鲜血和颜料的新鲜纹身。
  莳萝不禁想,如果没有背叛和贪婪、如果人类真心供奉着狼,或许狼人就不是恶兽,那些纹以狼图腾的英勇战士将不再是失落的传说。
  喀擦,一颗亮晶晶的东西掉在脚边,少女下意识捡起,那东西像是春天最鲜嫩的绿叶,是一颗打磨至无瑕的绿宝石碎片。她才刚拿起宝石,紧接着几颗雨滴一样的东西滴滴答答落下,闪闪发亮的珍珠滚在脚边。
  莳萝脑袋嗡嗡作响,她突然发现不是她的脑袋,是整座大殿都在响动,彩玻璃窗发出脆弱的呻/吟,地面在鸣动;而圣堂穹顶的嵌画也一片片剥落,那些镶嵌的宝石与积如雪花的尘埃纷纷掉落。
  黄金大殿内降下闪闪发亮的宝石雨,这种宛如神迹的场景莫名有些眼熟,莳萝来不及细想,雅南突然伸手拉住莳萝,就在他们面前——一盏拼着水晶和玻璃棱镜的大吊灯重重摔落,彷佛整座神殿在将亡之际发出凄厉的求救声。
  “大地哀働。”少年用海妖的声音,轻声吟唱:“黄金的蜡烛淹没空洞的水晶棺材。”
  雅南用双手护着莳萝,她看到他手臂淌下融金色的液体,冷白的皮肤强烈排斥着灼热的白气,而抬头望去,所有和她对视的神像,无论至高神、圣徒还是圣女都在流泪——金色的泪水,铺满墙壁和穹顶的金箔在融化,黄金大殿正在崩塌。
  莳萝恍然大悟,黄金蜡烛指的就是黄金大圣堂,圣堂地下是岩脉,这里是火山爆发的出口!
  宝石碎片如细雨倾瀑而下,就像审判之日崩塌的至高神像,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净化一切银雨,热烫的金色雨水一点一滴落下,它们滴落在大厅的宾客和圣道师身上,他们变形的躯体逐渐被融金覆盖,弥漫出一种血肉的焦味。
  雅南无动于衷地继续轻声唱道:“藐视月光的野兽横行黑夜,罪孽的王冠缀满熟烂的果,群兽的酒宴享用腐败的血肉。”
  大厅中央唯有一座小丘般的身影不受影响,那东西甩了甩硕长的脑袋,尖立的毛耳轻轻颤动。牠的眼睛比满月的光还要明亮,彷佛流淌着融化的艳金。
  莳萝想着穆夏很久没在自己面前变身了,也许是因为他变得更大只了,甚至比记忆中的银狼王还要大。那身月霜覆盖的皮毛则像极了虚荣的银狼,却在暗影之处深得发黑,几乎与影子融为一体。
  狼在月光下懒洋洋伸展了身体,这才是少年最为舒适的姿态,他完完全全显露真身,谁说罪恶一定是鲜明的黑白或不详的血红?丰沃的绒毛覆盖直至利爪,像是糖混着血,甜美中酝酿腐败,这只诞生自魔女子宫的狼,就是自创世以来所有谋杀、掠夺、谎言诞下的最终苦果。
  雅南连歌都不想唱了,他咬牙切齿:“母神,妳没有选择,你们之中只有一个能成为神,不是他死就是妳活。”
  “我知道。” 莳萝抱紧大白鹅,预言正在发生,梦境中的一切正在成真。
  那日女神的银雨驱逐狼群,如今热烫的金雨也在压制那些不死之身的诗人,他们渐渐不敌败退。
  穹顶的神像支离破碎,曾经的信徒也已经完全蜕变,化作异兽的贵族们浑身镀满璀璨的融金,与狼头的银骑士慢慢群聚在那只巨狼周围,就像拥戴着他们的神明一样。
  莳萝的眼睛穿透月光,她看到灾厄的神权即将圆满如月,漆黑的野兽正在茁壮成神,收割腐败的文明、奔向永恒的末日,作为人类之敌降生的野兽拥有的神权名为——狂猎。
  他即将完成月神之狼的愿望,狩猎人类。
  莳萝拍拍大白鹅,她空出手,柔光一现,女神最可靠的神器出现在手上。
  末日的预兆始终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剑,当这一天真的来了,莳萝反而异常冷静,甚至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其实也要感谢雅南和穆夏,如果没有他们勾心斗角,一个比一个争先恐后把一切展现在自己面前,她还真没有把握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对上雅南期待的表情,莳萝站起身,坦然面对底下群聚的野兽。
  “穆夏。”
  真正的邪恶非黑非白,是诱惑最原始的模样,那浓郁饱满的颜色正是罪孽熟成的象征,莳萝看着那只巧克力色的巨狼,那只狼也在看她,金色的眼睛彷佛酿着蜜,每一根丝滑柔顺的毛都长在少女心坎上,梦境中那只小胖面包终于长成美味的黑巧克力蛋糕。
  莳萝告诉自己要严正以对,但实在克制不住心中刷上一句——这只狼,真是该死的甜美。
  “莳萝。”巨狼露出犬牙,声音已经不复少年的清澈,只有空洞一样的嘶哑,其中吐露贪婪的热气。
  “母神。”雅南低声哀求。
  同样的抉择,那天银雾掩盖她的踪迹,少女选择逃避,今天圆月清明如镜,已经没有逃避的退路了。
  莳萝对着两个烦死人的家伙甜美一笑。
  “我们梦里见。”
  她毫不犹豫按下手上的按键,就在那一瞬间,眼底所有的景象彷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曲,褐色的巨狼刷地一声闪现在自己面前,莳萝心脏差点没从喉咙爆出来。
  这家伙太快了!自己要在月神妈妈眼前翻车了吗?
  距离太近了,近到都可以看到狼鼻子的纹路,竟然是一颗精致的爱心鼻,巧克力狼果然全身上下无一不甜美……。
  莳萝甩甩脑袋,甩开那些胡思乱想,她定睛一看,周围空无一人,黄金大圣堂、巨狼、雅南都消失了。
  成功了?
  莳萝抬起头,金色的雨已经停了,靛蓝的夜空漫过穹顶,满月女神的眼眸依然是一颗镶在深海的珍珠,温柔安定地为信徒散发光芒。但月女巫注意到的是地上延伸的两个影子,她缓缓转向另一个方向。
  另一颗月亮就挂在那,与银月相对——猩红色的月亮,它就在静夜中燃烧。天空和大地一半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之下,另外一半就彷佛陷入地狱般的火海,冬雪和野火同时并存,现实和噩梦的交界消失了。
  莳萝看着那颗不详的红月,听着胸口下那颗噗通噗通的心脏,不是因为害怕而胆怯,而是为了难以言喻的狂喜。
  术士说得不错,猩红之月不存在,因为它是只存在于梦中的月亮——女神曾经梦过它。
  直到这一刻,莳萝才确定自己赌对了。
  当飞鸟鸣唱,猩红之月升起,世界陷入香甜的沉睡……雅南没有唱完剩下的诗歌,也是猩红诗人所无法理解的预言。当所有人都想摧毁圣城,唤醒长眠中的神明,莳萝就从自己掌握的权柄之中,隐约窥见了她的使命。
  “克莱奥,这也是你的梦吧?”
  莳萝看向神器,连接成功。
  海女巫告诉过年轻的女神言语是力量,而名字就是最强大的咒语,世间所有宝物和契约都因其归属之名而拥有意义。
  是的,海下神庙残缺不堪,神像的主人被剥夺面容,更重要的是,祂被夺去了真名。
  ——克莱奥,世界荣光化身。
  那位无名之神的名字,就是无数人拚死守护的秘盒所封存的秘密。
  在从血女巫那里知道血肉魔法后,莳萝就打开了密盒,神文撰写的名字深深烙印在莳萝的脑中,她抹去神文将盒子原封不动还给凯瑟琳,另外附带一个小礼物,希望蕾塔西已经带她们出去了,因为接下来就是莳萝自己的事了。
  她不会如雅南所愿强行唤醒神和穆夏同归于尽,也不会任由穆夏成为邪神吞噬克莱奥。
  莳萝深吸一口气,在没有时间和生死限制的梦境,一切都可以成真,一切也都来得及,她要亲自去找那位惨兮兮的大前辈,她要让祂真正解脱,放心安息。
  就是现在,为了世界,去吧!
  女神信心十足拍拍翅膀,却感觉底下的树枝在风中乱颤,她在高空中摇摇欲坠,低头一看就是白白胖胖的羽腹。
  所以,为什么她又变成鹅了?
  作者有话说:
  人形小狼:让我拥抱你
  莳萝:滚!色狼!
  原型小狼:就抱抱不行吗qaq
  莳萝:ok!看我自投罗网。
  第二百三十章 双月女神
  ◎这里只有一个月亮。◎
  刺骨的风雪浸入骨髓、冷彻灵魂, 几个女孩像无头苍蝇一样没命地逃入黑暗,直到撞到冰冷的墙壁。
  女孩们靠着背,瑟缩着直喘气。
  “是假的吧, 是假的吧、是假的吧?”尤莱儿从方才到现在不断重复这句,一颗装满吃食的小脑袋瓜完全无法消化方才看到的景象。
  想到那个骇人的画面, 蕾塔西摀住嘴巴, 泪珠子像珍珠一样扑簌簌地落下:“是我害的吗?我诅咒她们下地狱什么, 所以她们才变成这样……”
  “甘妳什么事?海女巫是祝福妳美貌,又不是教妳黑魔法!”奥利维亚看不得蕾塔西这样,金发蓝眼的少女哭起来就像惹人心碎的美人鱼。
  指甲掐入掌心,奥利维亚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不就是阴谋诡计黑魔法之类,她有什么没见过?
  她出生自中庭最庞大的沃顿家族, 家族一举一动都牵扯到庞大的利益, 作为直系血脉的长女,从小各种毒杀暗杀都是家常便饭,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贵族少女早早就见过人血, 哪怕被王子当场问罪流放。身穿礼服的少女眼睛眨都不眨, 一杯酒水往王子身旁的烛台泼过去,再趁乱传递消息给家族反应对策。
  奥利维亚下意识去看同为贵族出身的凯瑟琳,只见以往最为聪慧冷静的少女像失了魂似, 她一个人喃喃自语, 不断念着不可以违背戒律、不可以违背戒律。
  与沃顿倾力培养的天之娇女不一样,哲林根的少女背负着母亲留下的罪,从小就被父亲拔除羽毛, 当作小鸟一样眷养在高塔之中。
  就像女神曾在梦境中看到的, 小女孩埋首于母亲留下的书卷, 彷佛抱着心爱的旧毛毯,自幼失去母亲的她习惯用知识和学问保护自己,所以当遇到知识无法理解的东西,女孩就像被抽走毛毯独自面对藏着怪物的橱柜——她在未知的恐惧中崩溃了。
  凯瑟琳失魂落魄,眼前突然亮起微弱的烛光,掌心大小的袖珍屋内灯火通明,彩玻璃窗镶着小鸟的纹样,黑暗和风雪永远无法侵蚀这块母亲为女儿打造的小家园,少女的双眼逐渐找回焦距。
  “凯瑟琳,醒醒,我们需要妳…….”
  玻璃小窗后透着一双漂亮的眼瞳,莹莹如绿松石,奥莉维亚用最后一块打火石点燃凯瑟琳的灯台,在漆黑的雪夜亮起一个温暖的角落,暂时庇护着无助的女孩们。
  她们围着灯台互相依畏取暖,凯瑟琳从奥莉维亚手上接过母亲的遗物,鹅黄的绒光暖洋洋贴在脸上,像是女人温暖的掌心,理智渐渐随着温度回流。
  “飞鸟钟不再响起,隐藏的戒律被打破了。”
  其他女孩们屏息看着凯瑟琳,就像看着黑暗中唯一一盏明灯,少女的眼眸在烛光照映下也明澄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