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容沉冷,只抿着薄唇,垂眸看着足前悬崖,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唯独那已经不属于他的左眼,扇动长睫眨了眨。
  咥笑道:“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你惦念他,即便狠心割舍自己的不甘,却还担忧他的未来。”
  邪祟长叹,嗤嘲:“人命就是这样——死之前很贱,死后才珍重。”
  “你们都是这样的,三百年前,奚暮活着的时候,他不在意,奚暮死了,他又要疯狂寻觅三百年,惹得一身伤。你也这样,他活着的时候,你从不在意他,从不相信他哪怕一句话,只将他的肺腑真心全部当作荒谬谎言。”
  他们都是这样。
  好不容易摒绝一切爱恨,又去翻尸倒骨。
  一个邪祟,竟忽然像个循循善诱,苦口婆心的长者,叹息着,规劝一个人,劝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奚玄卿,若是以前实力顶峰的你,我不说这话,因为你有能力保护他,可现在呢?你算个什么东西?灵核烧得不剩多少了,石身剖成两半,被凤凰心凤凰丹不断焚烧,神魂不止被弱水灼伤过,还在劫中死了两次,即便你不留下,你那残破的神魂还能撑多久?更别提,你已经失了一只眼,被我占据。”
  “挖掘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摧毁精神,消灭魂灵这种事,我可太擅长了,即便你不同意,往后的日子里,你又能经得起几次劫梦损耗?”
  奚玄卿垂眸,倏忽一笑。
  他左眼中的人愣住:“……你笑什么?”
  奚玄卿道:“我只是觉得,你劝人的口吻很熟悉。”
  “……”
  “像为人师长的劝他做错事的徒弟。”奚玄卿笑了笑,又以袖掩唇咳嗽了两声,抹去唇角的血,“你活着的时候,收过徒弟吗?”
  “你……你问这些做什么?”
  邪祟恍惚了一下。
  就在这时,奚玄卿抬起左手,猛地扣住左眼,一声嚎叫猝不及防,奚玄卿捂住左眼的指缝间渗出一缕鲜血。
  他垂落颤抖的手,掌心握着一颗眼珠。
  泥点大小的息壤已封住眼窍。
  双目一阖,神识灌入左眼,摧枯拉朽之势,毫不留情地击溃自己左眼的经脉。
  更多的鲜红簌簌淌下。
  对方一声惊慌喊叫:“奚玄卿!你做什么?你不想要这只眼了吗?”
  “它已经瞎了。”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奚玄卿眉头紧皱,强忍疼痛,只专心以神识翻找对方的记忆。
  他只扯住了一小块,不足以看清楚一切。
  但他还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找到了答案,奚玄卿松了口气,睁开溢满鲜血的眸:“我承认你说的都是对的,但……我也不至于心绪大乱到忽略你的存在。”
  “就算我不打算出去了,也要将他未来的路铺好,是我占了他的心,是我教会他情爱,是我害得他饱受其苦,是我忘记了他,伤害了他,也是我将他从涅槃劫中带出来的。”
  “还他原本模样,我才能死而无憾。”
  “况且,我又如何保证,我死以后,你会用我的身躯去做什么?”
  那道声音嘶哑道:“我同凤凰无冤无仇,自然不会刻意去伤害他,你若不放心,我与你签订心魔契便是,若我伤他,不得好死。”
  奚玄卿:“不得好死?你都死过不知几次了,为天地不容,借着凤凰涅槃劫的漏洞庇护自身,才有机会兴风作浪,你死不死的,你自己都不在意,我凭什么相信?”
  “你——!!”
  原本温润擅于诱导的少年声音,倏忽间变得极怒,疼痛让他耐心告罄。
  奚玄卿的左眼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
  他可以赖着不走,可以让奚玄卿拿他没办法,但那一小块息壤一入眼,便极速膨胀,要占领左眼空缺的那部分,挤占他的生存空间。
  灌入泥淖般,要淹没他的意识体。
  他不至于灵魂湮灭,可难受啊……
  太难受了!
  就像死的时候那样……
  奚玄卿已在他的记忆中看到太多太多。
  已能确认,他不仅活了一个鸿濛七万年,上一个鸿濛世界,上上个鸿濛世界,他都在……
  太岁都没他那么能活。
  哪怕是凤凰,还要涅槃重生呢,他却活了那么久。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奚玄卿没办法看见他的脸。
  这邪祟活着的时候,似乎很不喜欢照镜子,也不愿意靠近水边,看不到倒影,甚至与人说话时,也是离得远远的,无法通过他人的瞳孔看出他的脸。
  所有视角,都是通过这邪祟的眼去看。
  直到,看见一个人。
  奚玄卿实实在在被怔住。
  他几乎开口就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和他什么关系?
  那张脸在对着这邪祟笑。
  不是如今的淡泊冷然,也非无心无情,而是怀着温柔,眼底透着缱绻。
  对视、相拥,甚至……同床共枕。
  画面闪烁极快,还不及奚玄卿从震愕中回神,时间已追溯至几万年前,此间鸿濛世界刚开启不久时。
  他在这里,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关于他的凤凰如何破壳。
  也是关于被他自己遗忘的一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