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言自语说了许多和怀渊无关的话,看起来只是倾诉一二,仓灵却越听越不对劲。
  仓灵问:“你想替怀渊偿罪?”
  安是愿抬眼,温温和和地笑着:“嗯。”
  安是愿一开始就是想送怀渊回天外天,他们都知道,而且,他应该也晓得就算他如何天花乱坠地恳求,他们也不可能答应放过怀渊,又何必多此一举,讲了那么一个冗长的故事,又七拐八绕地表明自己愿替怀渊偿罪的决心呢?
  “你在拖延时间。”奚玄卿一语道破,“怀渊在哪儿?”
  安是愿怀中的兰草只不过缭绕着一层灵气,轻轻一拂,便恢复本来模样。
  它只是一盆普通的兰草,却骗过两位神祇的眼,只是因为它与真正的绛仙草之间用秘术勾连了一条联系,绛仙草让兰草看起来特殊,又借兰草吸收灵气为己所用。
  联系一斩断,兰草瞬间枯萎凋零。
  从混乱意识中缓过来的奚玄卿,一把攥住一条无形的灵线。
  在安是愿原地消失的那一刻,奚玄卿牵住仓灵的手:“这一次,不要走丢了。”
  仓灵微愣,心底一阵阵泛着热意。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他难免幻想:这话,要是奚暮说的,该有都好啊。
  那他一定牢牢攥住梦中那只手,死活都不撒开。
  仓灵握着胸前玄玉:“嗯,不会走丢了。”
  天地间风云变幻,雨后晴空被乌云笼罩,压地很低,沉闷闷的,浓郁厚重的乌云被风搅弄成漩涡,像是挂在天上的大磨盘,随时会坍塌砸下,将这片土壤击穿。
  偏偏这异象并未惊扰王城中的百姓,他们依旧像以前那样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
  城郊的佃农从木桶里舀出一大碗水咕哝喝下,抹了把已被风干彻底不存在的汗,继续弯腰劳作,城中摊贩空握着手眉开眼笑地给顾客推卖,摊贩面前的女人细指点挑,拾起一支早被风卷走不存在的步摇往发髻间簪,瓦屋掀飞,无人问津,乱石磕破脑袋的人还在说说笑笑,血液渗进眼睫,也毫无感知。
  他们都不是活人,只是存在于几十万年前的那个鸿濛世界里人的虚影投射。
  他们对幻境中发生的变故视若无睹。
  可这片死地的幻境做的太逼真,乍一看难免怅然。
  仓灵捏了捏奚玄卿的手指:“都是假的。”
  奚玄卿:“嗯,我知道。”
  他顿了下,回握仓灵的手:“我知道你是真的。”
  仓灵:……?
  眨眼间,奚玄卿便已顺着那根微弱的灵线走到尽头。
  这是一座巨大的祭台。
  白玉石垒砌成的高台足有一座宫殿那么大,台下更是宽广空旷,足能容纳几千人同时观摩。
  拾阶而上,便见祭台四周雕刻着玄鸟图腾的石柱上燃着腾腾火焰,柱身缭绕着粗壮的锁链,层层缠缚振翅欲飞的玄鸟。
  仓灵觉得奇怪,安是愿的国师袍上就镌绣着玄鸟图腾,王朝宫殿处处雕琢描画这种崇拜象征,而这座祭台却诡异地用锁链困住玄鸟。
  他们到底是崇拜象征神明的玄鸟,还是贪慕神明带来的好处,生怕神明振翅飞走,从而锁住它,让它生生世世都留在人间,满足人类一个又一个贪婪的愿望?
  眼前的画面像盛开的莲花,一层层脱落。
  一浪又一浪袭来的口号喊声,由远及近,直往仓灵耳朵里钻。
  他们在喊什么?
  是“杀国师,诛妖邪”?还是“杀皇子,诛妖邪?”
  听不太真切。
  但国师和皇子,不都是安是愿吗?
  在安是愿那个故事里,他最后甘愿像玄鸟一样,锁链缠缚,被那些愚昧的臣民一口一个妖邪唾骂,直至一把火烧成灰烬……
  那些声音太吵闹,喊的他头疼。
  他想捂住耳朵,却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个火把,熊熊烈焰燎焦了他一缕长发。
  他发现周围多了很多人,他站在台阶上,眼前是一双双赤红的眼,抱着孩子的女人,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懵懂的被带起节奏一道喊“杀皇子,诛妖邪”的孩子,尽管他们并不能理解什么意思。
  一回头,仓灵发现祭台四周站着许多同他一模一样服饰的年轻人。
  一身月白窄袖劲装,皮革腰带紧紧扎在腰间,头发高高束起,马尾飒沓。
  正中央,被捆在祭台上的,是刚刚还牵着他手的奚玄卿。
  他在对仓灵笑,可他浑身上下都是伤,血都要淌干了。
  仓灵不明所以。
  他的双腿不听话地朝奚玄卿走去,口中吐出他自己都不理解的内容。
  “大祭司让我亲手来做,这个身份很好,我不想引起他的怀疑,所以没拒绝。”
  奚玄卿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你就不难过吗?”
  奚玄卿反问仓灵:“我死,你会难过吗?”
  仓灵摇了摇头。
  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反应,也控制不了自己说的话。
  然后,他看见自己握着火把的手抬起来,触上奚玄卿的衣角,火舌舔过,燃烧成烬。
  火光明灭下,仓灵恍惚。
  这张脸……
  这个人,到底是谁?
  是奚玄卿,还是……奚暮?
  他拼命地想要争取身体的主动权,要冲过去,要问他:“你是谁?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