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离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 直觉告诉他, 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先把姜真留下。
持清不在意他怎么想,身子微微前倾,反扣住姜真的手。姜真觉得身上一轻,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她的身体,将她扶起。
封离瞥了眼身子歪歪斜斜倒在地上的唐姝, 脸上愠怒的神色转瞬即逝。
他重新克制地开口,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尊君, 她要留下, 天后出事, 我需要给所有神官一个交代。”
姜真闻言, 猛地回头, 漂亮的眼睛, 里面湿漉漉的,像一泓清水冷冷地看着他, 让封离一愣。
那双曾经温柔迁就,蕴含着满心欢喜和爱意的眼眸, 如今里面只有他读不懂的情绪。
“交代。”姜真冷静下来,在持清开口之前断然说道:“我现在就可以交代。你可以去问呈凤宫的侍女,是唐姝主动邀我过来的, 之后的事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嘲讽似的勾起唇角:“你不会觉得我区区一个凡人,能把仙人之体、凤凰之身的天后怎么样吧?”
那侍女不满地开口:“谁知道你耍了什么手段!天后浑身是血, 心头血还在你手上,这难不成是假的?你一定是妄图留在帝君身边……”
侍女话音未落,只感觉自己刹那如坠冰窖,声音被凭空抽走,千百年的修为正在以一种流水般的速度离开她的身体。
短短几息,她还没来得及求救一句,伏在地上,变成了一株木槿花。
持清收回手,叹了一口气:“太聒噪。”
他没有看任何人,眼眸澄澈,倒映不进任何东西,只是一片虚无空旷的混沌,神色淡漠,仿佛倒在地上的不是历经苦修才得道飞升的花神,只是凡间一株再普通不过的木槿花。
姜真在这一刻,才清楚认识到持清拥有的是怎样生杀予夺的权柄,随手将凤凰血毁坏,抬眼间将神仙废立,几乎是她无法想象的能力。
他绝不是她眼里朦胧莫测的漂亮谪仙,也不可能是一个温和关切的长辈。
封离瞥了眼唐姝,烦躁地扶额,将跪在宫殿外不敢进来的侍女叫进来,语气冷沉地问道:“唐姝为什么请她过来?”
他竟不知道唐姝背着他将姜真偷偷唤到呈凤宫。
姜真一瞥,没想到被封离问到的那个侍女正好是垚英。
垚英双股战战,在唐姝威胁的目光下,大声说道:“天后说要告诉这个凡女燕朝的消息。”
这一瞬,封离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眉梢狠狠地皱了起来。
唐姝吐出一大口血,闭上眼睛一副要死的模样,封离只能转头看向姜真,冷硬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不安:“她和你说了什么?”
姜真和他目光对上,心里毫无波澜,手里还攥着那块玉珏,提醒着她在封离面前有多可笑可悲。
她淡淡道:“她说,姜庭的使者见了你。”
封离看着她的眼睛,马上反应过来她那不同寻常的情绪从何而来,开口的声音晦涩而沙哑:“是那玉珏,是吗?你因为那块破玉,和她起了争执。”
姜真缓慢地眨了眨眼,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的笑腔:“破玉?”
“难道不是吗!”封离声音震颤,几乎控制不住愤怒的情绪:“这只是块玉而已,姜真,你已经离开凡间那么久了,连他的一块玉都记得这么清清楚楚!”
“只是一块玉。”姜真怔怔道:“是啊,对你来说,只是一块玉而已……只是一条凡人的性命而已。封离,我和你不一样,我一辈子就只能活这么长,不是什么都能抛下的。”
封离冷笑出声,就要走到姜真面前和她好好理论。
唐姝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抓住封离的衣角:“帝君,我好痛啊。”
封离的妒火正烧得旺盛,闻言刻意俯身扭过脸,不再看姜真。
他伸手放在了唐姝额头上,仙力从手中源源不断地冒出,覆盖在唐姝全是血的身体上。
唐姝的胸口自心头血钻出后就不再流血了,封离用仙力封住她全身心脉,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只不过在找到另一滴凤凰真血之前,唐姝只能当个凡人。
封离皱着眉:“她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姜真说道:“我说过了,不知道。”
“一点异常也没有?”封离觉得蹊跷。
其实是有的,姜真脑海里突然闪现过一缕灰色的雾气,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的白鹄,但她没有说出来。
白鹄的出现势必会将持清也扯进这难堪的场合,尊君刚刚才帮了她,她不想恩将仇报。
面对封离的质询,姜真以为自己会难过,但实际上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她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转过头就要离开。
封离背对着她,冷冷地说道:“凤凰血不会无缘无故地脱离真身,唐姝的事,还需要再进一步审问,姜真,你不能走。”
她脚步顿住,嘴唇微颤,另一道清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没有同意过,封离。”
持清将手轻轻放在姜真肩膀上,阻止了她回头的动作,态度温和:“行事无理,出言无状,我不曾这样教过你。”
封离隐在半道黑暗中的侧脸,绷出一道冰冷的线:“唐姝受伤是事实,我不留下她怎么堵住悠悠众口。尊君,你一定要这样做吗?”
持清却轻笑起来:“凤凰血毁于我手,这个理由足够吗。你可以告诉所有人凤凰天女不过是个吞了凤凰真血的凡人,还是说你要为了掩盖你的错,强加罪责于他人?封离,我提醒过你,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
他抬眸打量瑟瑟发抖的唐姝 ,眼睛里是无边漠然的冷意。
“或者,你希望我现在杀了她?”
封离的声音被沉默吞噬。
持清感受到手下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见姜真的眼瞳半阖着,看不见情绪。
姜真也不知道,唐姝是吞了凤凰血的假冒凤凰,和尊君一句话都没问就相信她这两件事,哪件更让她惊讶一点。
直到回到瑶池,她的情绪都还有些浑浑噩噩的。
天后大伤的事情想必已经传遍仙界了,瑶池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仙人,见她跟在持清身后,露出一副她熟悉的,既见鬼,又觉得她是个祸害的表情。
这个仙人有些眼熟,姜真迟钝地想了一会,想起来他就是那个曾经传话让她去见持清的傲慢仙君。
持清还牵着她的手,看她抬起头,耐心嘱咐:“这是张隙,我若不在,你有事可以吩咐他。”
张隙规规矩矩地行礼,候在瑶池外,那张高傲的脸上看不出一点不情不愿的表情,很是老实。
姜真朝他微微点头。
直到四周只剩下她和持清两个人,姜真才站在原地,表情愣愣的,迟疑着开口:“尊君……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持清又对她露出那副漂亮温和的神情:“为什么要这么问?”
但这次,姜真直视了他的眼睛。
她发现持清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愫,剔透冷淡得不像活着的东西的双眼,而像一块刚挖出来的玉石。
姜真嗯了一声,低下头,坐在瑶池旁边,避开了持清的眼眸:“毕竟……封离,算是您的孩子?”
哪有帮理不帮亲的道理?
仙界也有不少结婚生子的仙君,在许多地方,仙人和凡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多高尚,也没有多遥远,她总是下意识地将凡间的亲缘关系代入进持清和封离的关系。
之前她觉得,持清就像一个面对着叛逆的孩子的家长,顽固地、要将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强硬地塞给封离。
可实际上,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没姜真想的那么简单。
“你对我来说,也是个孩子。”
持清的声音温柔缱绻,格外动人:“没有什么区别。”
姜真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看见持清的眼神,突然发现他看封离、看唐姝,甚至看那些侍女时的眼神,似乎真的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变化。
仿佛所有人都是差不多渺小的尘埃,有的飘在他身边,有的飘得远些,仅此而已。
姜真窒了一瞬,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她可以无视误解她的人,但也觉得应该和相信她的人解释清楚:“我真的不知道唐姝怎么了,我当时……只是情绪有些激动,她胸口突然就开始喷血。”
她的话停顿在这里,没有继续往下延伸,告诉持清唐姝想要杀了她的事。
别人没有义务去为她感同身受,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反倒像卖惨,显得她更可怜。
“我知道。”持清垂眸看着她,似乎在奇怪:“就算你真的杀了她,又怎么样?”
姜真抬头,这时才发现,持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她已经离得很近,但他比她高许多,于是只能仰头看着他。
她从来没像这一刻这么茫然过,呆呆地望着持清昳丽的容颜,总觉得这不该是从他这样与世无争的仙人口中说出的话。
“不要怕。”他说:“做你想做的。”
持清将手覆在她手心,灰色的雾气从他们相合的指间溢出,他手指微动,一缕灰色的雾气凝结成雪白的羽毛,幻化出一只白鹄,落在姜真肩头,白鹄侧头,蹭了蹭姜真的脸颊。
白鹄长鸣了一声,雾气骤然腾起,熟悉的被吞噬的感觉扑面而来,让姜真的背后渗出点点冷意。
第22章 异样
姜真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 只能睁大双眼极力地去辨识面前这个人的情绪。
可什么都没有,持清的脸上没有一丝一缕的感情,温和的神情仿佛只是一层套在空气上的假面, 背后什么也没有。
他微微侧脸, 另一只手托住飞过来的白鹄, 白鹄的双眼冰冷血红,像是含着凝结的鲜血。
有一瞬间,在姜真的脑海里,这双血红的眼睛和持清清润的灰色眼眸几乎重合在了一起。
彻骨难言的森寒爬上脊背,姜真嘴唇微张, 感觉手中的玉珏因为冷汗而变得滑腻。耳边嗡嗡作响。
灰色的雾气如此眼熟,就算她再傻, 此刻也意识到了唐姝的异变, 绝对和那只突然出现的白鹄脱不了干系。
封离有句话没错, 唐姝的凤凰血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钻出身体, 不然唐姝不会在仙界安然无事地待了这么多年。
“唐姝的血……”姜真牙齿颤抖:“是您做的吗?”
“不是我。”持清淡淡否认:“是它, 它很喜欢你, 才会帮你。”
姜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停在他手上的白鹄,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从唐姝手中夺过玉珏的时候, 在想什么——
她气血涌上心头的一瞬间,真的想过让唐姝、让封离都去死好了。
在她的情绪在心中爆发后下一刻,唐姝就当着她的面, 突然吐出鲜血, 凤凰真血从身体里被生生剜了出来。
这中间的空白——就是凭空出现的白鹄!是白鹄帮了她。
姜真将一切都联想了起来,霎时醍醐灌顶, 无措道:“……为什么。”
她像是变成了一个只会重复疑问的傻子,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如此地迷茫,弄不清缘由。
“没有‘为什么’。”持清温声:“世上不是所有事都有理由。”
“不要怕。”他重复道,声音里带着奇妙的魅力,将姜真的忐忑安抚:“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一切是她咎由自取。”
持清的手指拂过白鹄的羽毛:“它是天地混沌所化,你可以把握住它的力量,为你所用,只要你愿意。”